次日祝清衡照例早早去上朝,溫窈将他送至屋前,目送他的背影離開青雲院。
男人走前曾說,今晚大概會晚歸,即便薄岑等人的案子已移交旁人,但方宏山被停職,大理寺内忙得不可開交,他作為少卿,自然沒有早退的道理。
溫窈對此很是理解,忽視了竹山進出書房的行迹,徑直回了寝房。
如今是十一月月初,每月此時臧翡都會命她随同去清查祝府名下當鋪,哪怕昨日她們才生了龃龉,可既要體面,便不得不犧牲一些事情。
她在妝台前坐下,拾起石黛筆對鏡輕描着眉色。
“少夫人,”琉錦進屋來,走到她身邊才從袖中取出一卷麻絲系着的薄紙放在台邊,輕聲道,“是阿堂。”
溫窈指尖微頓,轉眸看向琉錦。
不論是此前山辛夷借千木傳信,還是阿堂彙報,都會在每月十五前後,這是他們的約定。
山辛夷無人傳信會引起溫窈懷疑,而阿堂提前送信來,隻會說明有等不到月中的要事。
溫窈放下黛筆,打開薄紙細細讀過上面字迹,蓦地笑出了聲。
琉錦疑惑,“姑娘?”
溫窈轉腕将手中書紙遞給琉錦,琉錦猶疑着接過看了,臉色卻沒好看多少,“……這,您如何笑得出來?”
阿堂紙上寫,一月前他收在書肆的那幅字的主人正是目睹薄岑身死的青樓女柳瓷,可偏偏祝清衡看中那字時兇案尚未發生,總不能是未蔔先知。
而越是如此,男人的言語行徑便更詭疑起來。
“‘舉頭望明月,低頭思故鄉’,的确是首好詩,”溫窈望着銅鏡裡映出的面容,緩緩道,“柳瓷并非長安人,有思鄉之情理所應當,可清衡生在長安長在長安,他所思念的是什麼呢?”
以柳瓷寫出的走筆,遠達不到讓書肆破例收取的程度,阿堂将它留下,是溫窈的意思。
詩字挂出後,不是沒有人欣賞此詩,但都惋惜其執筆生疏,故而字一直留在書肆。
月餘後,溫窈出了銀錢“買下”,其中六成分給柳瓷,四成歸了城南書肆,阿堂便把它收了起來,隻是他們都沒想到,此詩最後竟會莫名與祝清衡扯上了幹系。
“可要是……”琉錦歎氣,點了火折子将紙燒成一指落灰,“要是本就不是思鄉呢?”
溫窈說得不錯,祝清衡根本無“鄉”可思,緣何會對這句詩情有獨鐘,甚至不惜欺騙溫窈,也要掩蓋拿回那幅字的真正目的。
祝清衡潔身自好,從不流連煙花柳巷之地,長安人人皆知。
二十餘年都不曾露過馬腳、甯願無後也堅守隻溫窈一人之承諾的男人,竟終究也隻是短暫的騙局嗎?
溫窈半垂着眼簾,沾了口脂的指腹擦過唇肉。
“走吧,”溫窈說,“該知曉的時候便會知曉了。”
……
柳瓷以為,即便祝清衡在暗中尋她,也不會如此之快地找上門來。
大理寺的衙役圍上來時,她正在雅間為貴客撫琴。
雅間的天花她做了改造,嵌了一箱暗匣,而暗匣的開關被幾乎透明的魚線勾連在她指間的玉戒上,按弦時稍使力氣,蘊着馨香的杏色花瓣如飛絮旋然而落,傾飄在她的發絲和肩頭,仿若花色人面。
“……清衡?”
沈道南本全然被眼前人與花吸引去了注意,然而大理寺衙役的官服實在顯眼得驚人,闖進雅間的模樣也着實算不上友好,讓他猛地從矮塌上驚坐起。
祝清衡擡眸掃了天花一眼,目光轉向矮塌上的男人,“你這是……?”
“閑來無事聽個曲兒,”沈道南聳了聳肩,什麼旖旎心思都消了,眼神自祝清衡帶來的人上一一掠過,啧啧道,“你這是要掀了春怡樓麼?在下可什麼都沒幹啊!”
“有樁案子,”祝清衡無視了他的插科打诨,沈道南同他是多年好友,脾性他很清楚,不必他過多解釋,于是眼神回落到跪坐琴邊的女子身上,“本官需要同這位……柳姑娘,談一談。”
“好罷,”既是公事,至交好友的面子還是要給的,沈道南勉強哄好自己被掃了的雅興,起身往外走,邊走還邊招呼着祝清衡帶來的衙役,“走走走,到外頭等着去,大搖大擺地堵在這人家還怎麼做生意啊?”
沈道南乃宮中衛尉,哪怕衙役們不認得他,單瞧祝清衡對他縱容的态度,也知道他身份不低,一時不知如何作為。
祝清衡瞥見急忙趕來的探看的老鸨,淡淡道:“都去吧,且在樓外等本官半個時辰。”
衙役們這才領命離開,曹夢麗眯了眯眼,她自是認出了來人是大理寺少卿,試探着上前問道:“官爺特地來尋柳瓷,可是她犯了什麼事?”
“大理寺有一樁案子與她有關,本官隻是例行詢問。”祝清衡面無表情看向被他帶來的人吓得一掃而空的前堂,輕扯出一個稱不上笑的笑,“擾了媽媽的生意,本官深感抱歉。”
他既說是例行詢問,曹夢麗便沒有由頭再多問,隻回頭陰了臉狠狠剜了柳瓷一眼,道:“大人問你話,必要如實答了,莫再惹是生非。”
說罷曹夢麗也不再多留。柳瓷在春怡樓的兩月餘确實給她帶來了不少利益,但麻煩也是一踵接一踵,特别是惹上的還是官府衙門的人。
若她一直如此,就算把春怡樓翻修成皇宮也不會有人常來了!
待喧嚣逐漸遠去,柳瓷仍是跪坐在原處,輕巧揮下肩上殘留的花片,道:“該說的奴家在大理寺牢獄早說清了,昨日伏龍使也已來過,不知大人還想問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