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到薛蟠一次都沒赢,薛寶钗低頭笑了笑。
莺兒:“小姐,這江公子不是讀書人麼,怎麼感覺比大爺還會玩些。”
“江家沒敗落之前,他讀個什麼書,京城第一号纨绔子弟。”
薛寶钗歎了口氣,她從小就知道自己有個娃娃親,等到大些了,心氣傲,又被薛家主縱着,竟然敢偷偷派人去打聽。
這一打聽可不得了了,從京城裡來的消息,那江家的小公子整日裡吃喝玩樂,不務正業,無所事事,遊手好閑。
就是被陛下選到宮裡去給皇子們當伴讀,也敢借着他爹的勢,在宮裡放浪形骸,胡作非為。
“五陵年少金市東,銀鞍白馬度春風。落花踏盡遊何處,笑入胡姬酒肆中。”
詩詞裡寫的是灑脫肆意,實際上可就沒那麼好聽了。薛寶钗今日聽說她那未婚夫溜貓逗狗鬥蛐蛐,明日又聽說他不敬繼母,氣得江二叔抄棍子打他……實在是煩不勝煩。
她那時何等心氣,當下就鬧着父親要退親,說自己死也不嫁這樣的廢物東西。
誰曾想薛家主先是捧腹大笑,而後點了點薛寶钗的額頭解釋。
“有的人看上去纨绔不成樣子,但根子是個好的,若是突遭大難,是能夠站出來當頂梁柱的。
有些人則不然,菟絲子一般,家倒了,他就是真的倒了,不是借口出家,就是推說問道,實則就是人懦弱。”
“那江小公子就是前者,”薛家主神色複雜地看着女兒,“你哥哥是個混賬的,我若是一朝去了,家裡怕是要大亂。”
“寶钗,你争氣,爹也一直把你當男兒教養,但你到底是個女兒家,世道不公,是不允許女兒家太出衆的。”
“有他在,爹若是去了,也放心些。”
現在看來,父親當年的話倒是一一應驗,薛寶钗垂下眼,江家雖然倒了,但江知渺讀書科舉,養家糊口,倒真成了頂梁柱了。
從鬥雞走馬的纨绔,到如今名動江南的江解元,他又是怎麼走過來的呢?
薛寶钗有些好奇,莺兒打量着小姐的神色,從袖子裡取出那個錦囊遞給她,有些好奇,“小姐,這是什麼?”
“一首詩,鮑照的詩。”
薛寶钗瑩白的指尖輕輕撫了撫那大紅的繡面,這是她第一次學做女紅的時候做的,針腳還有些粗糙,那香草也繡得怪醜。
六年前,兄長八歲,而她才六歲。
一場急病,奪了薛家主的命,隻留下一雙兒女跟着軟弱無為的薛夫人守着家業過活。
薛寶钗也再當不了偷看《西廂記》的壞孩子,開始學習如何成為一個知書達理的大家閨秀。
薛家一重又一重的後院,在她眼裡成了巴掌大的地方,讀的書從四書五經成了《女則》《女訓》,先生教的課程從騎馬射箭變成了女工女紅……
這麼大的落差,讓一個六歲的女孩子如何接受呢?
但她是最懂事的小姐,六歲那年薛寶钗便看明白了,父親不在,母親軟弱,哥哥荒唐,隻能靠她一人成為家裡的頂梁柱了。
無論如何,金陵薛家不能出個叛逆的,荒唐的小姐。
薛寶钗也的确做得很好,好到薛夫人都快以為之前那個要打要罵才能端出個端方樣子來的小姑娘是自己的幻覺。
薛家喪儀上,薛寶钗跟着母親接見金陵各家夫人小姐。
容貌出衆,進退有禮的她得了夫人們的青睐,成了閨秀裡的“狀元”。
隻是有時候,站在女眷群裡,遠遠看着馬球場上縱馬飛馳的少年郎們嬉笑怒罵,聽着夫人們驕傲地談起自家兒郎近來讀到了《孟子》哪一章的時候,薛寶钗也會生出一種無端的寂寥和孤獨來。
她三歲啟蒙,五歲通讀四書五經,文可作詩行令,武能騎馬射箭,若是女兒能去考科舉,不敢談狀元,也敢讓世人稱贊薛家出個才子來。
為什麼,又要困在這呢?
隻是沒辦法,沒辦法罷了。
景康三十五年,從宴席回來後,薛寶钗胎裡帶的熱毒徹底發作,咳喘不止,幾日下去病得奄奄一息,幾乎重現薛家主去時的光景。
薛夫人急得幾乎丢了魂,生怕這個女兒随先父一起就這麼離開了她,薛蟠那時還小,守着妹妹一夜一夜地嚎哭,握着她的手不敢放開。
好在某日,一和尚找上門來,給了薛夫人顆海外仙丹——集四時之白花花蕊、雨露霜雪入藥,用極苦的黃柏煎湯送服,一顆藥,好像将整個凄豔紅塵都給吞下去一般。
一顆之下,薛寶钗睜開了眼。
薛夫人喜不自勝,摟着女兒直哭。
薛蟠一抹眼淚,第一次主動承擔起家事,按着方子,四處尋找藥材,隻怕妹妹又何時犯起病,要靠那冷香丸救命。
薛寶钗看着脫了相的母親和兄長,眼淚順鬓角滑落,又哭又笑,既喜即悲。
也正是那年,江家敗落,她那遠在京城的未婚夫被重重地打了三十大闆。遍體鱗傷之際也不敢停留,拖着病體,用牛車拉着繼母,被兵士們壓着離開京城,遠下揚州。
從落地就含着金湯匙的小少爺第一次知道活着原來這樣的難。
他們沒有銀子,買不了飯,隻能和路邊乞兒搶食,蹲在大戶人家的後巷裡等着那些狗都不吃的糧食被丢出來。
沒有住處,隻能忍着恐懼寄居在荒寺破廟裡,夜裡狼一宿一宿地叫,江知渺一宿一宿地不敢睡,拿着石頭磨成的匕首,小狼一樣守着門,驅趕那些垂涎他母親的流民,戒備着那些看着他母親嬉笑的兵士們。
到了金陵,他們徹底走不下去了。
眼看着母親就要病死,江知渺第一次顧不得太多,沖出官兵們的看守圈子,抛下那些怒罵和責問,孤注一擲般敲響了姻親薛家的門。
别人都避之不及,但薛家救了他們。
老嬷嬷從後院出來,聽從小姐的命令,帶來了女醫,給母親看病治傷。
江知渺縮在門房裡不敢進去,握着門房給他倒的那杯熱茶,一雙眼睛哭得通紅。
官兵找上門來催促,臨走時,他把母親背到牛車上,重重的對着薛家大門磕了幾個頭。
薛小姐的奶嬷嬷站在門後看着他,不住歎氣,半晌跑出來買通了兵士們,塞給了江知渺一個錦囊。
“這是我家小姐給的,江公子,萬望珍重。”老嬷嬷說。
到了夜裡無人時江知渺才敢拆開,裡面是一些碎金子——裹着木棉,不會發出聲響,以至被官兵們搶了去。旁邊還有一張寫着詩的字條,字迹龍飛鳳舞,那麼豪邁,簡直不像是小姐所寫。
“瀉水置平地,各自東西南北流。
人生亦有命。安能行歎複坐愁。”
是自嘲,是勸解,是悲憤,是絕望,夜色裡江知渺抱着那張字條又哭又笑,神情恍惚,深閨舊宅裡,有個小姐和他一樣,正遭遇人生的巨變。
亮汪汪的月光如水,平等地灑在每一寸土地上,雕梁畫棟的薛家小院裡,蛛網密布的城外小廟,有兩人共同看着那彎月亮,感受着命運裡洶湧襲來的潮汐。
過往種種,眼前一切,正是下面那行字說的。
“酌酒以自寬,舉杯斷絕歌路難。
心非木石豈無感?吞聲踯躅不敢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