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解釋,薛寶钗意識到了這點,心裡的某個角落突然塌了下去。
“你那時候……過得怎麼樣?”猶豫片刻,薛寶钗慢慢開口。
某種意義上,那才是他們之間真正的開始,不是幾月前薛家客院裡有些咄咄逼人的針鋒相對,而是無法言說的惺惺相惜,同病相憐。
那斑駁的情誼,它比這滿園的桃花開得還更早些,早在多年前那個月夜,就已經蔓生出枝桠。
江知渺垂下眼,他不笑的時候原來是這樣,可敬?可愛?可憐?薛寶钗第一次覺得自己書讀得少了,才會形容不出來那種感覺。
“不怎麼樣,”江知渺面上帶着幾分怅然,“在京城挨打的時候,拖着牛車出京的時候,甚至在金陵走投無路的時候,我都還沒徹底意識到,原來真的回不去了。”
那時候他心裡是滿腔的憤懑不平,像心裡燃着一把熊熊的火,嘴裡含着一顆滾燙的炭石,全屏一口氣,逼着人做出許多根本沒法想象的事情來。
“直到我有一夜從春意閣裡出來,夜色深了,後頭卻還是一片喧嚣的熱鬧,喝下去的酒讓身上都暖融融的,一擡頭,卻看見了殘缺的月亮。”
皎潔的月光灑在身上,那一瞬間,無邊的孤寂潮水一樣淹沒了他。
“今宵酒醒何處?楊柳岸,曉風殘月……”
薛寶钗不自覺地呢喃起這首詞,桃花打着圈落在她的裙擺上,這樣的良辰美景,她卻不自覺地想象出當年立在江知渺眼前的那彎殘月。
數百年前的那位詩人,他浪迹在煙花之地時,又在想什麼呢?
世人都說江南的風好,是風細柳斜斜,江南的月好,是清夜滿西樓,這樣好的景色,這樣美的情,落在失意的人眼中,隻不過是縱有千種風情,更與何人說。
也許對于江知渺來說,沒有哪一刻比那個瞬間更能讓他鮮明地意識到,自己再也回不去那個能讓他鬥雞走馬的京城,再也回不去那個能讓他安心欣賞月色與柳色的家了吧。
就像她,不也是在某一刻突然明白,自己再也做不成那個偷看西廂,任父母打了罵了也無法的小女孩了麼。
薛寶钗無聲地笑笑,看向擡手替她折下最高處那枝桃花的少年,他們是聰明人,聰明得都有些相似了,所以,不需要言語,也都明白了對方的心意。
今夜那首《春日宴》,到底是讓人歲歲長相見。
“夜深露重,”江知渺把花遞給了她,别開了攔路的樹枝,“我送小姐回去吧。”
……
舟行數日,終于在一個天氣晴朗的白日到了京城。
薛夫人在京城長大,久歸故地,站在船頭看着已經變得陌生的景色,一時間濕了眼眶。
渡口上站着一群家仆,為首的是榮國府二太太的陪嫁嬷嬷,姓趙,老遠遠看見薛家的船過來,趕忙招呼好夫人坐的馬車,小姐乘的軟轎,上前去接。
“姨太太——”
看見薛夫人從船艙裡走出來的時候,趙嬷嬷也忍不住一抹眼淚,她和薛夫人身邊的黃嬷嬷一樣,是看着兩位小姐長大的,随着兩位小姐出嫁的。
“趙媽媽,”薛夫人落下淚來,緊緊攙住她的手,“姐姐呢,姐姐可好,您老可好?”
“都好着呢,”趙嬷嬷笑開,親自替她擦去眼淚,“聽說姨太太要來,老太太連日地問,夫人也早早交代了二奶奶安排好人馬,隻恨不得親自來接您。”
“姨太太,老太太說了,您此番來京,可要在府裡住下,多陪陪她們才好。”
“嗯,”薛夫人幾乎泣不成聲,瞥見一旁的兒子似乎有意見,一個眼刀飛過去,“都說好了,我和你妹妹她們是要住到賈家去的。
你若是想去厮混,就自個在外面找了屋子住下,别來礙我們的眼。”
“媽……”薛蟠讪笑一下,“我這不是要給老師找住處嗎,哪裡是去厮混了……”
他說話間,趙嬷嬷也将姨太太家的這一雙兒女打量了個遍,看見薛寶钗時愣了一下,心底感慨。
姨太太家的姑娘,容貌豐美、舉止娴雅,此次來還是來參選公主侍讀的,倒是把家裡的幾個女孩子都比下去了。
薛寶钗注意到她眼底的打量,不動聲色地避開,扶着薛夫人往前走,“媽,這兒風大,小心迷了眼睛。”
“也是,也是,都是老奴不仔細,倒讓太太站在風口處了。”
趙嬷嬷趕忙接話,親自打起簾子送薛夫人上了馬車,又有丫鬟嬷嬷引薛寶钗上了後面的轎子,待女眷們安頓好後,由薛蟠打馬走在前頭,朝着榮國府駛去。
“這就是賈家人?”
待她們走後,江家的船才靠了岸,雲夫人瞥了遠去的家丁嬷嬷們幾眼,看着江知渺笑,“我倒是聽說了,他家有個銜玉而生的哥兒,倒不知怎麼樣了。”
賈寶玉?江知渺仔細想了想這個貴公子,隻覺得實在難評。
說他壞吧,好像也沒有做出什麼殺人放火、讓九族蒙羞的大事。說他好吧,也沒見這人為姐姐妹妹們、為黎民百姓們做出什麼大事來。
賈家敗落,一衆姐姐妹妹死的死散的散,身為家裡精心供養長大的公子哥,賈寶玉不說肩負起重振家業的責任,反倒是一溜煙尋仙問道去了。
道不同不相為謀,江知渺想了想,隻能定下這般評語。
總歸這一世有他在,什麼木石前緣金玉良緣,一個都成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