素樸的馬車穿過大街小巷,最後停在一家酒樓前面。
殿試結束十來日,二三甲的進士們去處也定了,有些去了六部觀政,有些則放了外任。同年一場,到底有些情誼,今日便由狀元郎主宴,共飲杯别酒。
周玉文他們到的時候,酒席已經散了,偌大的酒樓院子裡隻剩下燃着的燈燭,燭光也不甚明亮,照得周圍挂着的簿綢一片暈紅。
“這都沒人了,過來幹嘛呢?”
周玉文仔細打量兩眼,不見人影,歎息着往一張席面前頭一坐,撿了人家沒動的果子吃。
“什麼東西都吃,”站着的高大男子晲他一眼,冷聲開口,“也不怕被人下了藥。”
“這可是狀元郎的宴,”周玉文笑呵呵地折過桌上的香花,“若是藥死了我這個座師,禦史台不得瘋了。”
他這話說得實在是地痞流氓,那男子也似十分習慣周玉文這做派,懶得理他,隻擰眉四處打量着。
“什麼聲音?”冷不丁地,男子開口疑問。
“哪有聲音?”周玉文一愣,側着耳朵聽聽,神色奇異起來。
那掩蓋在前頭店小二收拾灑掃的聲音裡面,似乎還有個唱曲的聲音。
也不知道狀元郎從哪請的伶人,唱腔實在是好,聲音沙啞微甜,帶着纏纏綿綿的情誼,好似玉鈎夫人手裡的鈎,惹得男人們吊鴨一樣吊起脖子。
“ 朱城九門門九開,願逐明月入君懷。入君懷,結君佩,怨君恨君恃君愛。築城思堅劍思利。同盛同衰莫相棄…… ”
周玉文下意識複述起那唱詞來,念到一半他就忍不住抖了,驚恐地看着那黑衣男子越來越冷峻的面色,心裡直呼見鬼。
這是哪家的小娘子這麼沒眼色,敢對這冷面爺唱豔曲兒——這可是冷面四爺,朝臣們聞風喪膽的人物啊!
皇四子蕭慎拳頭捏着嘎吱作響,臉上的表情幾乎是咬牙切齒,唱詞飄忽,明明響在耳畔,卻不見人影,唱到最後那句的時候,蕭慎終于忍不住了。
“江知渺你這個小兔崽子!”
蕭慎一拳砸在桌案上,目光如刀一樣飛向酒席上頭層層疊疊的錦簾,“你給我下來!”
随着他的怒吼,那簾子晃悠着動了幾下,從中翻下來一個着青衣的少年,跟精怪一樣輕飄飄地落地。
“天啊……”周玉文揉了揉眼睛,不可置信地看着對面揣着手站着的少年郎,“這,你,啊……?”
“周大人,”江知渺笑眯眯地看向他,貼心地替人扶了扶快脫臼的下巴,“下巴要掉了哦。”
“不是,這,”周玉文實在不知道說什麼了,他一貫以為自己已經是禦史台裡的眼中釘,官員裡的奇葩種,沒想到這裡有個更神的!
“這就是你對老師說話的态度……”最後,周玉文隻問得出這一句話。
“老師剛剛拾人牙慧還想訛死弟子呢。”江知渺意有所指地瞥了瞥那被他咬了一口的果子。
“……算了,我不和你計較。”
他還操着那口軟綿綿的女聲,周玉文實在是忍受不了了,隻得艱難地挪到一邊,憐憫地看向蕭慎。
向來冷酷無情、可止小兒夜啼的四皇子看上去快要氣抽過去了!
“你從哪學來這些玩意的,”蕭慎抖着聲音開口,活像是看見自家被逼良為娼的孩子,“林如海帶你下青樓去了!”
周玉文:“!”
“噗嗤,”江知渺一瞬間破功,趕忙打撥浪鼓一樣搖頭,“沒呢沒呢,老師一向潔身自好,哪是做得出這種事的人……”
他讪笑着,三兩句解釋了一下世界上的另一個自己,名妓柳楚楚。
蕭慎:“…………”
他拳頭捏緊,面上表情急劇變幻,最後定格成了個略顯扭曲的表情,擡手摸了摸江知渺的腦袋,“委屈你了。”
他何嘗不明白江知渺此番的用意是什麼,入君懷。結君佩。怨君恨君恃君愛。築城思堅劍思利。同盛同衰莫相棄……
文人慣以怨婦喻己,夫喻明主,他這是投誠來了。
蕭慎一瞬間心底滿是複雜情緒,有吾家纨绔初長成的喜悅,有沒能看着他長大的煩悶,有對他颠沛流離讨生活的憐憫……
最終,還是得到名臣重吏、天子驕子追随的驕傲與滿足感占了上風。
“好,”蕭慎重重地拍了拍江知渺的肩膀,“你放心,我不會讓你失望的。”
“臣自然相信殿下。”江知渺笑笑。
他們都是雷厲風行的人,既然站好了隊,也馬上開始了摸底。
江知渺認真記着眼前這位四爺手底的人,頗感驚奇。
皇四子在京城一直是個顯山不露水的名聲,既不似大皇子太子那般占嫡占長惹人注意,也不似八皇子這般賢名天下知。
誰能想到,他暗地裡竟然也有這麼多人支持呢。雖然在朝中的多是些青年官員,但這股力量用好了,也是神來之筆。
“這是我的條子,還有這個,是京城裡的暗哨,你若有事,就托他們來找我。”
“别像上次那樣,想要個教養嬷嬷,還要七拐八拐才能求到我府上。”
“行。”江知渺接過東西,仔細看看就塞到袖裡,再接着聊了聊别的方面,算了解了蕭慎近期的行動方針。
等到酒樓小厮進來收拾席面的時候,後院裡隻有江知渺一個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