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正門到九公主的小院要路過八公主的,越靠近那,賈元春就繃得越緊,下颚線僵直,活像是要炸毛的貓。
直到進了薛寶钗的房間,她才如釋重負地坐下,交待起自己的來意,“書房的女官說八公主今日說了不得意的話,貴妃娘娘派我來訓斥她。”
說是訓斥,就八公主那樣的脾氣誰敢管她,不然甄貴妃身邊那麼多女官,怎麼隻有一個賈元春來了呢。
前些日子裡薛寶钗見貴妃派人來給公主送東西,這些領賞的好夥計可一次沒見賈元春來過。
“啊!”
隔壁院子裡突然傳來宋清漣尖銳的哭喊聲,又飛快地壓了下去,兩個姑娘都吓了一跳,面面相觑,一時間不知道說什麼。
好好的千金小姐不做,非要進宮來搏富貴,誰沒有自己的苦衷呢。
薛寶钗垂下眼簾,就像是自己今日為借皇家勢保住薛家一樣,賈元春當年進宮,不也是賈珠已死,家裡沒了頂梁柱,想着再為賈家二房,也為整個賈家博一場富貴嗎?
她們都被家人所累,偏又被家人所愛,隻能一輩子痛苦地放不下家人。
“多謝你帶我過來,若是直接進去,怕是正撞八公主槍口上了,”賈元春看了看外頭,眼看着太陽越升越高,任是無奈地起身,“罷了,左又逃不過的,我去吧。”
“薛妹妹,”她強撐着一抹笑臉看向薛寶钗,“聽聞你後日就是休沐了,勞煩你幫我向老太君,還有母親問個安。”
“姐姐客氣。”
薛寶钗起身送她,就見賈元春的身影消失在隔壁院子裡,不一會就聽見八公主尖銳的呵斥聲,随着瓷器碎裂的聲音炸響,賈元春一身狼狽,額角通紅地走了出來。
她心底應是又懼又恨,但就是這樣,也不敢跑,隻能裝作無事地出了南六所,向深宮走去。
因為甄家兩家是故交,也因為她進了宮,一直依附在甄貴妃光芒之下。
依附于人者,又怎麼能對主人露出獠牙呢。
許是挨了呵斥,八公主今日脾氣格外的暴烈,再過一會,宋清漣也捂着臉踉踉跄跄地跑出來了,朝着禦花園跑去。
她神色有些不對,薛寶钗眉心一皺,莫名想起禦花園裡的那片湖,她找了南六所的女官略提了提,就有宮女追着方向去了。
“殿下,”見人去了,薛寶钗也不再關注,轉身進了蕭娉月的主屋。
九公主挂心姐姐,一直沒睡得着,睜着眼睛躺在榻上,見她進來趕忙坐直身子,“怎麼說?”
“情況不太好。”薛寶钗搖了搖頭,盡量委婉地講了講,即便這般,聽到景康帝有意把端嘉公主嫁給老狼王做繼室的時候,蕭娉月還是忍不住哭了出來。
和親已經夠苦了,更何況還是嫁給一個比自己父親還大的老鳏夫呢。
“為什麼,為什麼啊,”蕭娉月臉埋在被子裡,一聲接一聲地喊,“六姐姐這麼好的人,滿宮誰不誇她得有孝慈宣皇後之風,怎麼要落到這般下場去了呢!”
薛寶钗任由她哭着,過了一會才把人從錦繡堆裡挖出來,低垂下眼,又悲憫又無情的眼神像是廟裡香火渺渺裡端坐的菩薩。
“殿下金枝玉葉,應該比臣女更清楚才是,”薛寶钗歎了口氣,撫了撫她鬓角的黑發,“天底下不是是個好東西,就要有好結果的。”
“江南除了産絲綢茶葉,還産一種磚,”薛寶钗徐徐道來,“要先以工匠潛入陽澄湖底取泥,掘、運、曬、椎、漿、磨、篩七道工藝後才制胚陰幹,又分别以糠草、片柴、棵柴和松枝柴燒制,兩年方得一窯。”
“這一窯磚卻也不是都能用的,還得細細摸檢,隻要一塊有誤,整窯都得銷毀,兩年的心血,就這麼廢了……”
蕭娉月細細地發起抖來,薛寶钗低頭看她,笑得溫柔而冰冷,“公主殿下,這般制成的磚,民間稱之為金磚,可這樣一兩黃金一塊磚的好東西,進了宮鋪在大殿上,也隻是讓貴人的血沁進去罷了。”
“咱們這滿宮的女子,滿朝的大人,在陛下眼中,何嘗不是這塊磚呢?”
“你閉嘴!”
蕭娉月哭喊着推開她,坐在床榻上淚流滿面,薛寶钗從善如流地跪下請罪,又給人擦幹眼淚服侍着躺下。
“公主,”薛寶钗歎了口氣,“别想了,睡吧。”
她又何嘗不知道呢,沒有人比她們這些生在皇權下,長在皇權下的孩子更懂這座皇宮的恐怖。
蕭娉月默默地流着淚,不說别的,她母妃生了三個女兒,怎麼隻活下她一個呢?那些隻見過一面就聽聞死訊的妃嫔們,誰不是千挑萬選選出來的呢?
八皇子的母親,那般的美貌柔情,連讓隻見過她一面的蕭娉月都深深地喜歡上她,可到最後,不也是落得個橫死的下場嗎?
好東西到了皇家,就是要被碾碎的,隻有琉璃碎了彩雲消散,才顯得皇帝高高在上的威嚴啊。
“薛侍讀,”窗外鳥雀啼鳴,蕭娉月捂着眼睛,聲音沙啞,“我會保密的,今日這般逾矩的話,你不要再說了。”
她其實有點怕,怕面前這個漂亮的,溫柔的,端莊大方又冷漠清醒的姐姐,最後也成了那些碎了的好東西。
就像端嘉姐姐一樣,生在這世道,誰又能如願呢。
各有各的苦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