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且,我不想轉學,我還不想離開這裡。
“你回了平西,自己一個人怎麼生活!”
“那也比在沈文龍那裡好。”我攥緊肩上的書包背帶,自顧自往前走。這次輪到她落在我身後看我的背影了。
我們之後一直維持着這個步調直到回去,分明身後沒有聲音,可我好像就是知道我媽已經哭了,這是我有記憶以來第一次見她哭。曾經的我以為她這樣的人永遠都不會哭的,她這麼兇悍,怎麼會哭呢。
看到她的眼淚,我身體裡那些隐秘的快感,現在卻也倉皇奔逃了。
陳州說得對,她是我在這個世界上唯一的親人了。那時我無法剔除的,從誕生開始就在我身體裡根深蒂固的對她的愛。
我是在周末收拾東西從那棟房子裡搬走的,我媽坐在出租車裡陪我,不止我的行李,她還買了很多東西,一些日常用品,還有一些吃的東西,零零總總加起來比我當初離開時要浩蕩的多。
“我給你買了小靈通,有什麼事記得給我打電話。你自己一個人在那邊要照顧好自己,晚上别看太晚那種雜七雜八的書,早點睡覺,睡覺之前記得關好家門,要是有什麼麻煩,可以找陳州。對了,别跟平西那些長舌婦吵架。”
我結果她遞過來的那一塊小盒子,點了點頭,說知道了。
她把家裡的鑰匙遞給我,我終于沒有翻牆了,打開門,我爸以前種的花都已經成了枯枝敗葉,散了滿院子。
我媽用手在鼻子前扇了扇,好似要扇過去這些古樸的味道。
我們拖着行李走進堂屋,我一眼就看到了我爸立在中間的遺像,我相信我媽一定也是看見了的。
身邊的人僵硬了一下,她很快招呼我:“小羌,去給你爸上柱香。”
我聽她的話走過去,條幾上擺着的那張照片我一點也不熟悉,卻又有些熟悉。這時候的他還沒有我,這個時候的我還不存在。
我抽出一支香,點燃,插在香爐裡,拜了拜。
我媽看着我很久,直到我回過頭,她才終于收回目光。
她想幫我收拾東西,我拒絕了,說自己可以,讓她回去:“以後這樣的日子還長着呢,哪兒能第一天就要人幫忙。”
我媽聽見我這句話,伸過來想要拿箱子的手頓住了。出乎我的意料,她竟然沒有檢查,而是點了點頭從家裡離開。
走到門前時她又停了下來,背對着我說:“小羌,你别恨媽媽,我也沒辦法。”
“我知道。”我說。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我不知道。
房間裡終于又剩下我一個人了,我把所有的東西歸位,又打掃了一遍房間,最後洗了個澡,實在很累,直接倒在床上睡着了。
後來醒過來,是被打砸東西的聲音吵醒的。
還沒有完全清醒,隔壁那些吵嚷就迷迷糊糊地傳進我的耳朵裡。
“陳州,來,給我倒杯水。”
“嘿,那小妮子又給你了多少錢,給你老子兩個。真沒想到,你還成了香饽饽了。”
“我供你吃供你喝,把你養到這麼大,要你點錢怎麼了,我告訴你,你是我生的,你欠我的一輩子都還不清!”
他的聲音醉醺醺的,聽着像是又喝了酒了,我沒有聽見陳州的聲音,陳國濤口齒不清地又罵了幾句什麼,就開始打打砸砸,我分辨得出,究竟是摔東西還是拳頭打在肉上。
我想起在校門口時,陳國濤瘸着腿當着那麼多人的面踹他,打他,我想起陳州頭上冒出的冷汗,還有他身上總是青紫的傷痕。
我的心髒好像被人攥緊,起伏都帶着刻骨的疼。
我從床上坐起來,光着腳就從房間裡跑了出去,我不想再聽了,我沒辦法無視,沒辦法無視他的痛苦。
我想帶他離開,和他一起離開。
盡管我不知道我們能去哪裡。
我打開門,跑到外面,那個從李光明來了之後就再也沒有閃過的路燈下立着一個長長的人影。
瘦削,挺闊,單薄。
我擡起頭向上看,陳州站在那裡,手中夾着一根煙,煙絲袅袅地往上飄。
我見過安娜和那幾個紅綠青藍紫抽煙的樣子,完全不是這樣,和他們比起來,陳州青澀太過,像個暫住的旅人,窺探一瞬不屬于我們的世界。
他看見我,擡起頭,很平靜的撚滅手裡的煙,扔在手邊的垃圾桶内。而後朝我扯出一個笑容,對我說:“阿羌來了啊。”
他從來不叫我阿羌的。
我看着陳州,想不明白,從小沒有挨過老師一次罵,從來沒有被打過手心,沒有曠過課逃過學的乖孩子陳州,怎麼開始抽煙了。
我的身體裡湧現出一股濃得化不開的悲傷,什麼都忘記了,忘記了他心有所屬,忘記了我們已經長大,不管不顧地跑過去抱住他。
他沒有推開我,手掌輕輕放在我後背,煙味混雜着薄荷味一起灌進我的鼻腔,熏出我一重又一重的眼淚。
陳州,我們離開吧。
我們一直走,走到荒無人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