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安躺在野戰醫院的簡易病床上,頭腦昏沉,隐隐作痛。她睜開眼,望着帳篷頂上被硝煙熏得發黑的帆布,直到軍醫來回巡查的腳步聲響起,她才意識到自己仍然活着。而更讓她清醒的是,從門口傳來的低聲交談——全軍撤退的消息。
她當然不會天真到認為是自己的一次誤判導緻了整個防線的崩潰。整個戰局從一開始就是劣勢,面對六個師團的日軍重壓,中國軍隊苦苦支撐已是奇迹。但她仍然無法擺脫心頭的陰影——她被日軍的假炮兵陣地欺騙,導緻傅宗良團不但沒能端掉對方的火炮陣地,反而承受了更大的損失。而她的空襲指引導緻飛虎隊的一架P-40被咬住,墜毀在日軍控制區。她沒有來得及問,或者更準确地說,她不敢去問,那名飛行員的名字。
過去,她隐隐厭惡那些飛行員們在每一次戰鬥之後便去喝酒、去賭場、去尋找短暫的慰藉,她不理解他們為何要如此放縱自己。但現在,她幾乎有些理解了——在這個戰場上,明天誰也不敢保證自己還會不會活着,活着的人隻能竭盡所能地忘卻痛苦,哪怕隻是幾個小時的麻木。
被騙之後,她憋着一股勁要找回場子,甚至比以往更加瘋狂。她不顧勸阻,堅持沖在第一線,甚至沖進了日軍的包圍圈裡。她死死盯着敵人的陣地,牙關咬緊,硬撐着要把損失加倍讨回來。幾次,她離日軍陣地近到連高爆彈都差點落到自己頭上,她甚至懷疑飛虎隊的飛行員是不是要故意炸死她。
她閉上眼睛,努力回憶着最後一次作戰的細節——是在兩天前,或者三天前?她已經有些記不清了。
她記得,日軍的炮火猛烈地覆蓋了前線陣地,她的無線電耳機裡夾雜着士兵的嘶吼和爆炸的轟鳴。她一邊指揮飛虎隊的空襲,一邊不斷調整自己的位置,尋找更清晰的觀察點,直至她最終踩進了一片死亡陷阱——敵軍發現了她的位置,并調轉炮火,朝她狠狠砸了過來。
然後,她就什麼也不知道了。
她不知道自己是怎麼被救回來的,隻記得自己醒來時,身上滿是塵土,耳朵裡一片嗡鳴,連四周的聲音都聽不真切。她當時甚至以為自己已經被日軍俘虜,直到她看到熟悉的軍服和擔憂的面孔,才意識到自己還活着。
但她知道,她不能再躺太久。
大撤退馬上就要開始,新22師還要執行梯次撤退任務,而她必須回到火線上去。新22師的戰術靈活,機動性強,在斯瓦的阻擊戰中已經證明了他們的能力。這一次,他們又要承擔阻擊任務,在撤退過程中遲滞日軍的推進。
她緩緩地坐起身,輕輕按了按太陽穴,強迫自己從昏沉中清醒過來。帳篷外傳來士兵們匆忙的腳步聲,命令聲此起彼伏,所有人都在為撤退做準備。
她知道,今天,她就得回到火線上去。
帳篷外,撤退的準備工作正如火如荼地進行。士兵們擡着傷員,後勤人員忙着整理物資,遠處的炮聲斷斷續續,像是沉悶的雷聲滾過天際。整個野戰醫院都籠罩在一股緊張而急促的氣氛中,每個人都知道,全軍即将撤退,而這一次,他們不知道還能不能回來。
林安半靠在病床上,額角的紗布隐隐透出一絲血痕,耳鳴的嗡嗡聲還未消散。
帳篷的門簾被猛地掀開,一陣塵土和熱風卷了進來。
張妙妙的目光在林安臉上停留了一瞬,随後掃過她額角的繃帶,緊皺的眉頭裡透出一絲擔憂。
“你這腦袋怎麼回事?還疼嗎?”她的語氣不算溫柔,但關切是真切的。
“還能死嗎?”林安嘴角微微揚起,帶着點調侃的意味,但語氣裡明顯透着疲憊。
張妙妙卻沒笑,反倒是眼神沉了沉:“我聽說了……你當時就在前線,在炮火底下報坐标。”
林安聳聳肩:“總得有人做。”
“可你是唯一的 FAC。”張妙妙深深地看着她,眼裡閃過某種堅定的光,“你要是有個三長兩短,誰來頂上?”
林安微微一怔,沒想到張妙妙會直接說出她一直在擔心的問題。
她還沒來得及回答,張妙妙已經直起身,深吸一口氣,說道:“我想學。”
林安愣了愣,看向張妙妙:“你想學什麼?”
“FAC。”張妙妙的眼神毫不動搖,語氣斬釘截鐵,“我想跟着你學。”
林安盯着她,看了幾秒,眨了眨眼,随即輕笑了一聲:“你知不知道這意味着什麼?”
“意味着我也要往火線上跑,意味着我要盯着地圖算坐标,還要在敵人耳朵底下用無線電呼叫空襲。”張妙妙回答得飛快,然後目光灼灼地盯着林安,“但這也是意味着——你不是一個人。”
帳篷裡短暫地陷入沉默,隻有外面撤退的嘈雜聲依舊不停歇。
林安低下頭,盯着自己搭在被褥上的手指。她的指節上有細微的擦傷,隐隐透着血痕,她輕輕地摳了摳掌心,心裡泛起一絲異樣的情緒。
她從沒想過,張妙妙會主動提出這件事。或者說,她從沒想過,會有人願意和她一起承擔這份沉重的責任。她緩緩擡起頭,看着眼前的張妙妙。
對方的軍裝上沾着塵土,臉頰被太陽曬得微微發紅,雙唇緊抿,眼神堅定,站在那裡,像是一棵在狂風中依然筆直的樹。
林安嘴角微微一勾,眼裡閃過一絲意味深長的笑意:“妙妙,你知不知道你剛剛這句話,可能會讓你後悔一輩子?”
“你後悔了嗎?”張妙妙反問。
林安輕輕地笑了:“沒有。”
“那我也不會。”張妙妙答得幹脆利落。
林安盯着她,過了一會兒,終于緩緩地點了點頭:“行。”
她朝張妙妙伸出手,掌心朝上,帶着幾道細小的傷口,還有幹涸的血痂。
張妙妙毫不猶豫地伸出手,握住她的手掌,緊緊一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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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安一邊走,一邊忍不住伸手摸了摸自己腦袋上的繃帶,心裡琢磨着要怎麼開口,才能讓羅又倫參謀長痛快地答應她們的請求。她和張妙妙一起走進第五軍司令部,裡面依舊是那副忙碌的景象,作戰參謀們低頭整理電報,參謀軍官在地圖前讨論戰局,所有人都繃緊神經,等待着最新的調令。
林安推開門,看到羅又倫參謀長正坐在桌前,低頭在一張軍用地圖上标注線路,眉頭緊鎖,神情專注。她站在門口等了兩秒,見他沒有注意到自己,便輕輕咳了一聲,開口道:“參謀長,我有件事想向您請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