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本以為自己會有點異樣的情緒——哪怕是一絲絲的不自在,或者是本能的回避,但都沒有。
“孫夫人,”她輕輕點頭,語氣溫和而自然,“您的耳墜真漂亮。”
孫夫人愣了一下,随即笑了笑,擡手摸了摸耳垂上的珍珠,笑道:“是嗎?謝謝,你喜歡的話,下次讓人幫你帶一對。”
“那可不敢當。”林安輕輕一笑,眼神坦然,“您戴着才合适。”
孫立人在旁邊看着她,眉頭微不可察地動了一下,像是在仔細琢磨她的态度。
林安察覺到了他的目光,微微偏頭看向他,對上他的視線,然後若無其事地移開,繼續同孫夫人寒暄幾句,随後便禮貌地告辭了。
她走到露台上,輕輕呼出一口氣,望着遠處的夜色,嘴角浮現出一絲帶着點自嘲的笑意。
原來她真的沒有喜歡過孫立人。
她甚至覺得有點好笑。
床上那些情話,說得多了,她自己一度都開始懷疑——自己是不是對孫立人有點什麼感情?是不是動了心?可現在,她很清楚地知道了答案。
她一點感覺都沒有。
這讓她有種說不出的輕松感,也有點莫名的荒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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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45年:孫立人的家,清晨。
窗外陽光透過薄紗窗簾灑進來,落在地闆上,光影斑駁。
林安半倚在床頭,發絲散亂,眼神有些渙散地盯着天花闆,整個人懶洋洋的,絲毫沒有起床的意思。她已經連着幾天沒有去軍部了,哪怕辦公室就在不遠處,可她就是不想去,完全提不起精神。
“該去上班了。”孫立人坐在一旁,穿着整齊的軍裝,正仔細地綁着綁腿,聲音平靜得像是在例行公事。
“……不想去。”林安翻了個身,把被子拉高一點,把自己埋進去,語氣悶悶的,“反正也沒人真正在乎我在不在。”
孫立人低頭瞥了她一眼,語氣帶着幾分無奈:“林安,你這樣下去可不行。”
林安懶洋洋地哼了一聲,語調漫不經心:“有什麼不行的?反正事情也不會因為我不去上班就停下來。”
孫立人頓了頓,放下手中的東西,轉頭看着她,聲音稍微加重了一點:“可你以前不是這樣的。”
林安沒回答,隻是沉默地縮在被子裡,過了一會兒才悶悶地說:“……以前有什麼用?美援委員會的事我管不了,軍隊的事我也插不上手……所有人都在往自己兜裡撈錢,委員長也不可能真的信任我,反正無論我做什麼,都是徒勞。”
孫立人盯着她,看她的神情,像是在看一個被現實消磨得筋疲力盡的人。
他微微皺眉,擡手拍了拍她的背,聲音放緩了一些:“你是因為這些才消極的嗎?”
林安低低笑了一聲,嗓音有些沙啞:“不然呢?”
孫立人沉默了幾秒,忽然伸手拽住她的被子,把她整個人從床上撈了起來,直接按進自己懷裡,讓她的額頭抵着他的肩膀。
“我可藏不了你。”他的聲音低沉而堅定,帶着一點不容置疑的味道,“你要是再這麼下去,就真的沒救了。”
林安怔了一下,埋在他肩膀裡,過了很久才低聲說道:“……可是,撫民,我真的不知道該做什麼了。”
孫立人沒有說話,隻是伸手揉了揉她的後頸,像是在安撫,又像是在無聲地提醒她——
你不是那種會輕易放棄的人。
他不會逼她做決定,但他知道,林安不可能真的就這樣頹廢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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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45年
孫立人原本沒怎麼注意林安的異常。
她本來就不愛笑,話也不多,疲憊的神色在近些日子裡成了常态,畢竟這一年下來,所有人都不好過。他隻以為她是厭倦了眼下的局勢,對前途感到無望,畢竟她幾乎每天都窩在他家裡,連上班都要他親自催促。
但當他親眼看到她扶着桌沿,身體微微顫抖,臉色蒼白地彎腰嘔吐時,他的心猛地一沉。
“怎麼回事?”他迅速走過去,一手撐住她的肩,一手遞過一張幹淨的手帕。
林安閉着眼,緩了緩,接過手帕,沒什麼表情地擦了擦嘴角,聲音淡淡的:“沒事。”
她的這句“沒事”并沒有讓孫立人安心,反而讓他警覺起來。他的目光停留在她臉上,沉默地觀察她的神色。她的手指有些發涼,臉色比平時還要蒼白,甚至透着一絲病态的憔悴。
這不是一天兩天的疲憊,而是一種持續性的消耗。
他眯了眯眼,語氣不容置疑:“你到底怎麼了?”
林安卻隻是淡淡地擡眼看了他一眼,然後輕輕地說:“孫長官,你别管了。”
孫長官。
他微微怔了一下。
已經多久了?她已經很久沒有這麼叫他了。
一直以來,她在他身邊時總是随意的,甚至帶着一點兒……親昵,至少在床上的時候是這樣。可現在,她的語氣像是刻意劃清了界限,像是把什麼東西重新鎖回了某個他無法踏入的地方。
他的目光微微一沉,心裡莫名有些不安,像是有一種隐約的猜測慢慢浮上來。
他沉聲道:“你去看醫生。”
林安似笑非笑地看了他一眼:“你什麼時候管起我的健康來了?”
孫立人皺了皺眉,語氣低沉:“林安。”
林安頓了一下,眼神在他臉上停留了一瞬,像是在權衡什麼。但最終,她隻是輕輕地笑了一下,語氣仍然是那副淡淡的調子:“放心吧,我心裡有數。”
她心裡有數?
孫立人卻覺得自己心裡越來越沒數了。
如果她是真的懷孕了——
孫立人盯着她,心裡那種奇異的不安感越來越強烈。他不是沒有見過這種情況,也不是沒見過女人面對意外懷孕時的态度,但林安的反應……太過冷靜,冷靜得讓人覺得有些不對勁。
他心裡有點說不清的煩躁,試圖讓自己冷靜下來,沉聲道:“我再說一遍,你去看醫生。”
林安擡眼看着他,忽然輕輕地笑了一下:“你這麼緊張做什麼?”
孫立人張了張嘴,想說什麼,卻忽然有點說不出來。
他心裡很清楚,他其實并不隻是擔心一個“部下”的健康。
但現在,林安的态度比他還要平靜得多,仿佛這件事和她無關,仿佛她的身體出了什麼問題,也不會驚起她心中的任何波瀾。
他沉默了一下,最後隻低聲道:“不管你怎麼想,你都得去看醫生。”
林安沒答應,也沒拒絕,隻是低頭輕輕地擦了擦手上的水漬,然後淡淡地說:“好。”
林安從醫院出來時,天色已經有些暗了,街道上的行人匆匆,暮色映在潮濕的石闆路上,泛着微微的光。
她的手指無意識地摸了摸口袋裡的診斷報告,指尖輕輕揉着紙張的邊角,像是在确認它的存在。
三個月了。
這次,沒有任何僥幸的餘地。
她邁下台階,步伐依舊穩當,身後不遠處,一個随從模樣的年輕軍官悄悄跟着她。林安知道,他是孫立人派來的。
她嘴角微微彎了一下,不知是覺得好笑,還是覺得無奈。
——果然,孫長官還是不放心。
等她推門進屋時,孫立人已經站在客廳裡等她了,身上的軍服仍然筆挺,雙手背在身後,眉頭微皺,眼神沉沉地落在她身上。
林安剛把包放下,外套都還沒脫,就聽到他問:“結果呢?”
她頓了頓,笑了笑,從口袋裡掏出那張報告,随手放到桌上:“你不是已經派人跟着我了嗎?”
孫立人沒理會她的調侃,隻是伸手拿起報告,掃了一眼,指尖輕輕摩挲着紙張,沉默了幾秒,随後,他終于緩緩開口:“結婚吧。”
林安低頭脫外套的動作微微一滞,随即,她擡頭看着他,眼神平靜,甚至還帶着點笑意:“為什麼?”
孫立人盯着她,語氣平穩得像是在談論某項軍事調度:“你懷了我的孩子。”
“然後呢?”林安微微揚眉,語調輕松得過分,“孫長官,你是要負責,還是想要個孩子?”
孫立人皺了皺眉,語氣沉穩如常:“兩個。”
林安嗤笑了一聲,把外套搭在椅背上,語氣淡淡的:“所以,這個孩子對你來說,到底意味着什麼?”
孫立人沒有立刻回答,而是盯着她看了幾秒,像是在仔細衡量着什麼,最終,他緩緩開口:“我四十五歲了。”
“嗯?”
“結婚十五年,沒有孩子。”他的語氣很平靜,像是在陳述一個事實,“我不想再錯過這個機會。”
林安聞言,眨了眨眼睛,随即輕輕笑了一下,聲音低低的:“所以,你想要這個孩子。”
孫立人沒有否認,隻是沉聲道:“你知道的。”
林安垂眸,指尖輕輕叩着桌面,過了幾秒,她擡起頭,嘴角噙着一絲笑意,語調緩緩的:“可惜了。”
孫立人皺起眉:“什麼意思?”
林安語氣淡淡:“我不要。”
空氣瞬間凝固了一瞬。
孫立人看着她,眼神裡閃過一絲難以言喻的情緒,沉默了片刻,聲音低沉:“你知道自己在說什麼嗎?”
“當然知道。”林安笑了一下,目光坦然,“我不要。”
孫立人深深看着她,眉頭皺得更緊了,嗓音比剛才低了幾分:“為什麼?”
林安輕輕地歎了口氣,單手撐着桌面,偏頭看着他,眼神清澈得讓人不安:“孫長官,我還是軍人。”
孫立人的指尖微微收緊,盯着她,沒說話。
“現在是戰時。”她的聲音仍然不疾不徐,“我沒有時間,也沒有餘地去做一個母親。”
“……你可以調整。”
林安挑眉,似笑非笑地看着他:“誰來調整?委員長?”
孫立人沉默了。
林安輕輕搖了搖頭,笑得有些無奈:“别開玩笑了。”
她擡起頭,看着孫立人,語氣溫和卻帶着某種不容置疑的堅定:“我不會做任何影響自己工作的決定。”
孫立人沉默了一瞬,語氣放緩了些:“結婚之後,你依舊可以工作——”
“——那你不如跟你的副官結婚。”林安打斷他,嘴角的笑意微微收斂了一些,聲音柔和卻冷靜,“反正,你是想要一個‘穩定的家庭’對吧?”
孫立人深深看着她,眼神複雜,指節微微收緊。
“孫長官,”林安微微一笑,語調輕快,“你比我年長許多,應該比我更清楚,這個時代,軍人是沒有家庭可言的。”
她的目光平靜,聲音清晰而堅定:“我不會讓這個孩子成為我的牽絆。”
孫立人沒有說話,眉頭皺得更緊了。
林安歎了口氣,緩緩起身,語氣溫和卻堅定:“所以,這個孩子不會出生。”
孫立人的手指在桌面輕輕摩挲了一下,沉聲道:“……你已經決定了?”
林安笑了一下,目光坦然:“是的。”
孫立人盯着她看了許久,最終,他輕輕地吸了一口氣,沉聲道:“你不需要這麼急着決定。”
林安笑了一下:“孫長官,這孩子已經三個月了。再不打就打不掉了。”
孫立人看着她,眼神深邃,沉默了幾秒,最終緩緩開口:“林安。”
“嗯?”
他的聲音低沉而平穩:“有沒有那麼一刻,你猶豫過?”
林安看着他,嘴角微微上揚,緩緩開口——
“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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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45年
夜幕降臨,桂林的城郊籠罩在一片沉沉的暮色中。這裡曾是日軍盤踞之地,如今已被國軍收複,然而城市的街巷間仍殘留着戰火的痕迹,破敗的建築在路燈昏黃的光影下投出斑駁的影子。
桂林軍區司令部的一間會客廳内,燭火明亮,幾位身着戎裝的高級将領圍坐在長桌旁,茶香氤氲,氛圍卻略顯沉悶。
杜聿明端坐在主位,他的氣勢比三年前更加沉穩,作為如今統領五十萬美械師的“杜系”核心人物,他的眼神中帶着沉思,手中摩挲着一支雪茄,卻遲遲沒有點燃。
在他左手邊,廖耀湘身着筆挺的軍服,肩上的将星映着燈光,微微閃爍。他如今掌握着十幾萬精銳部隊,雖然表面上仍是杜的麾下,但在國軍内部已逐漸形成自己的一派勢力。他靠在椅背上,眉頭微鎖,神色間透出幾分隐隐的疲憊。
戴安瀾沉默地注視着茶杯中的倒影,自從率第五軍再戰滇緬,輾轉湘粵之後,他已不再是那個英氣勃發的師長,而是一位久經沙場的軍團司令,眉宇間添了些許深沉。
而林安,則坐在會議桌的另一端,低頭攪動着手中的茶水。她的軍銜依舊不高,和眼前這些叱咤風雲的将領相比,她仍然隻是那個“小蝦米”,可她的影響力卻讓所有人都無法忽視。
片刻的沉默後,杜聿明終于開口,他的聲音平穩而低沉:“現在的國軍,已不是當年的國軍了。”他放下雪茄,眼神掃過衆人,“五十萬美械師,内戰的局勢已經隐隐顯現。老實說,我并不想和美國人撕破臉,但現在的美援監督委員會,已經成了國軍前進的絆腳石。”
林安指尖微微一頓,放下茶杯,擡頭看向他,聲音沉靜:“杜長官,絆腳石?監督委員會的設立,原本是為了确保美援的合理分配,防止内部腐敗……現在,為什麼會成為絆腳石?”
杜聿明輕輕歎了口氣,靠在椅背上,語氣複雜:“林安,我們不是不承認監督委員會的價值。三年前,如果沒有你的體系,美援不會這麼快形成戰鬥力,我的部隊不會比其他軍系強那麼多,我們也不會這麼快打回華南。”
“但……”他語氣一頓,眼神意味深長地看着她,“你也該知道,美援監督委員會從來就不是單純的‘監督’。它的存在,不隻是為了管理物資,而是變成了美軍控制國軍的工具。”
林安沉默。
“我承認,部隊裡有腐敗,甚至可能比三年前更嚴重。”戴安瀾開口,聲音低沉,“可林安,你要明白,當一支軍隊的武器、糧食、後勤都掌握在别人手裡,就意味着這支軍隊的生殺大權也不在自己手裡了。”他頓了頓,目光幽深,“你是我們的人,但你服務的委員會,不是。”
林安垂眸,心裡泛起一陣苦澀的無力感。
是的,她知道這一切。美援監督委員會最初的目的确實是防腐,可随着杜魯門政府越來越介入中國事務,委員會已經不隻是管理物資,而是變成了美軍影響國軍決策的一部分。
“更何況……”杜聿明低聲道,“美國的政局也在變化。杜魯門未必能赢得連任,杜威如果上台——”他看向林安,眼神複雜,“你會面臨什麼,你自己清楚。”
林安抿了抿唇,終于低聲道:“我知道。”
“你該走了”
廖耀湘忽然開口,打破沉默:“林安,你該走了。”
林安一愣,看向他。
“監督委員會走到今天這一步,已經不可能再純粹維持‘中立’。”廖耀湘的語氣很平靜,卻帶着某種笃定,“無論你願不願意承認,它已經成為美國勢力在國軍中的一部分。而國軍已經開始排斥這種力量。”
他的眼神很深,仿佛能穿透她的所有僞裝:“繼續留下來,你隻會成為犧牲品。”
“可是……”林安的指尖微微收緊,低聲道:“如果我走了,美援體系可能會徹底失控。國軍内部已經沒有别的制衡力量了。”
“那是遲早的事。”杜聿明緩緩道,“你在,頂多還能撐幾個月,你走,可能更快。但結局不會變。”他的語氣低沉,“華南反攻成功之後,蔣委員長已經決定不再接受美軍的制約,而是要讓國軍完全收回對美援的自主權。”
他頓了頓,眼神微微一暗:“這是我們所有人都無法違逆的決定。”
林安的心,沉了一下。
她忽然意識到,這場戰争早已不是三年前的局面了。她曾以為可以用制度、監督、規則來改變國軍,但如今,國軍已經壯大,已不願再受掣肘。她的存在,從曾經的必要之惡,變成了如今的眼中釘。
她忽然有些茫然,不知道自己這三年,到底是成就了什麼,還是終究一無所獲。
廖耀湘的聲音很輕,卻帶着不容拒絕的意味。
“林安,你必須離開。”
林安微微擡頭,看着他。眼前這個男人,三年前曾是她的上司、是她信賴的戰術導師,是她暗戀了多年的人。如今,他已成為統領十幾萬美械師的兵團司令,手握軍權,站在國軍最前線。而他——和所有人一樣,希望她離開。
她突然想笑,可喉嚨卻發緊,半晌後,她低低地開口:“你們早就做了決定,對嗎?”
沒有人回答。
她忽然覺得有些累了,目光落在桌上的茶杯,茶水已經冷透了。
“……我明白了。”她輕聲道,緩緩起身,“謝謝各位長官的關照。”
她朝衆人敬了個軍禮,目光在每個人臉上掠過,最終在廖耀湘身上停了一瞬,然後,毅然轉身,走出了會客廳。
門緩緩合上,外面的風帶着秋意,吹得她軍裝微微作響。
她站在廊下,望着遠方的夜空,忽然覺得,自己像是回到了1942年,被流放到新22師的那一天。
一切,又回到了起點。
華南的春夜潮濕而溫暖,細雨剛停,空氣中還殘留着水汽。林安站在陽台上,望着遠處黑沉沉的山影,心情複雜。
這場聚會并不愉快。她清楚地感受到自己正被逐步邊緣化,曾經無比信任她的杜、廖、戴,如今都站在了她的對立面。他們沒有直接反對她,但他們已經不再支持她。
林安沉默地捏了捏掌心,心中閃過一絲苦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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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45年,重慶
林安坐在辦公桌後,指尖輕輕摩挲着一封電報的邊角。字裡行間沒有任何寒暄,隻有簡潔的幾個字:
——美援監督委員會職位被撤銷,即刻生效。
她靜靜地盯着那幾個字,良久沒有動作。
這意味着她從國民政府的核心被徹底排除,意味着她無法再直接接觸美軍,意味着她在重慶——這個曾經她以為自己能夠立足的地方,再無容身之地。
她已經預料到了這一天,隻是沒想到會來得這麼快。
她不是沒想過後路。美國才是最安全的選擇,魏德邁、杜魯門……她在美國有太多可以依靠的資源,她隻要去,就能重啟一切,甚至還能做她真正想做的事情。她已經在安排了,甚至連去美國的機票都已經找人準備好了。
她會在美國做掉這個孩子,幹幹淨淨,毫無牽挂地重新開始。
然而,她的手指卻遲遲沒有去觸碰抽屜裡那張已經訂好的船票。
她的心裡升起了一種難以言喻的疲憊感。
這一切,值得嗎?
她真的……還能像過去一樣嗎?
醫生的話不斷地在她耳邊回響——
“你的身體狀況不是太好,流産手術風險極大,術後可能會影響生育功能……如果選擇終止,可能以後都不會再有孩子了。”
她不是一個渴望孩子的人,但“永遠不會再有”這幾個字,像一根針一樣紮進了她的意識裡。
她忽然意識到,她的人生從來沒有真正屬于自己過。
戰争、政治、美援、國民政府、美軍、情報、任務……她的一生,始終在被推着往前走,從未真正停下來思考過自己想要什麼。
她靠在椅背上,擡頭看着天花闆,忽然覺得連呼吸都帶着一絲無力。
她太累了。
累到連逃亡都不想再走下去了。
這時,門外傳來敲門聲,随即,那個熟悉的聲音響起:“林安。”
她擡眼,看着孫立人站在門口,軍裝筆挺,神色平靜,卻帶着一絲隐秘的緊張。
“你來幹什麼?”她語氣淡淡的,仍然是慣有的防備。
孫立人走進來,站在她面前,沉默地看了她幾秒,然後緩緩開口:“我已經向夫人提出離婚。”
林安微微一怔,指尖不自覺地收緊了一些。
他語氣平穩,沒有任何猶豫:“她已經同意了,隻等手續完成。”
林安盯着他,像是在試圖判斷他的目的。
“你為什麼要告訴我這個?”她輕輕地笑了一下,語氣淡淡的,“孫長官,你以為這樣,我就會改變主意嗎?”
孫立人沒有立刻回答,而是看着她,眼神深沉,聲音低緩卻堅定:“林安,嫁給我。”
房間裡一瞬間陷入了沉默。
林安的手指無意識地在桌面上輕輕敲了一下,目光平靜地落在他的臉上:“你覺得這樣,對你有什麼好處?”
孫立人沒有回避她的目光,沉聲道:“我要這個孩子。”
林安的瞳孔微微一縮。
“我四十五歲了。”他看着她,語氣一如既往的冷靜,“這可能是我這輩子唯一的孩子。”
她沒有說話,指尖下意識地攥緊了桌面的邊緣。
“我不會讓他流掉。”孫立人繼續道,語氣沒有任何商量的餘地,“你不想要,我要。”
林安微微睜大眼睛,看着眼前的男人。她一直知道孫立人是個冷靜、克制、甚至算得上是薄情的人,但這一刻,她第一次在他身上看到了一種不容動搖的固執——甚至是掠奪性的執念。
這個男人已經在戰場上拼殺了半生,他的生命中從來隻有戰争、士兵和命令。但此刻,他的眼神清清楚楚地告訴她——這次,他不會放手。
他可以放棄他的妻子,可以放棄外界的看法,但他不會放棄這個孩子。
林安心髒狠狠跳了一下,她忽然覺得,自己像是被逼進了一個死角。
她低頭,輕輕地笑了一下,帶着一絲自嘲的意味:“孫長官,你要的是孩子,不是我。”
孫立人沒有否認,隻是看着她,語氣平靜:“你和孩子,我都要。”
林安怔了一下。
她盯着他看了很久,最終,緩緩歎了一口氣,像是放棄了掙紮。
“好。”她的聲音很輕,卻透着一股不可逆轉的意味。
她接受了他的求婚。
不是因為愛,也不是因為他離婚了,而是因為——
她,真的累了。
她已經沒有力氣再逃了。
—————
1946年,林安生産時,孫立人一直在産房外焦急地等候。這個一向冷靜沉穩的軍人,面對戰場上腥風血雨都能鎮定自若,此刻卻止不住地在走廊裡踱步,手指不自覺地撚着褲縫。他甚至在心裡埋怨自己,為什麼戰場上他能指揮千軍萬馬,而此刻卻什麼都做不了。
産房裡,林安正經曆着她人生中最劇烈的痛楚。她咬着牙,手緊緊攥住被單,冷汗浸濕了鬓角。她不是沒經曆過疼痛,戰場上的傷她受過,緊急手術她也挨過,但這一刻,分娩的陣痛讓她真正體會到了生死之間的掙紮。
那個時代,生産基本不會使用無痛麻醉,最多隻能局部麻醉,甚至很多醫生會讓産婦盡量自然分娩,麻醉藥的使用較為謹慎,主要是為了防止影響胎兒。所以,林安承受的,是最真實的、撕裂般的痛楚。她在宮縮間隙短暫地喘息,眼前一陣陣發黑,她甚至有些後悔——她真的應該選擇生下這個孩子嗎?
外面的孫立人,等得比打仗還要焦慮。他一直覺得自己是個冷靜的人,可聽到林安撕心裂肺的喊聲時,他的手指不自覺地掐進了掌心,他恨不得能沖進去,替她承擔這份痛苦。他清楚地知道,她從來不是那種輕易叫痛的人——她在緬甸戰場上被爆炸震傷過耳膜,也在重慶的時候發過高燒,甚至連腿上被彈片擦傷都能若無其事地繼續指揮。然而,這一次,她痛得幾乎哭出來,他才真正意識到——她不是無所不能的,她也是個凡人,也會痛,也會累,也會在生死邊緣掙紮。
時間變得無比漫長,直到一聲嬰兒的啼哭終于響徹整個房間,孫立人幾乎是身體一震。門被推開,助産士出來,輕聲道:“是個男孩,母子平安。”
孫立人幾乎是快步走進去的。林安已經虛脫了,她臉色蒼白,發絲黏在額角,眼神帶着生産後的疲憊,但仍是習慣性地想要撐起身體,看一眼孩子。孫立人趕緊上前,按住她的肩膀,聲音難得溫柔:“别動,休息。”
他從沒見過她這樣虛弱的樣子。林安在他的印象裡永遠是鎮定、冷靜,甚至帶着一絲淡漠的女人。可此刻,她的手無力地垂在床邊,甚至連擡起眼皮的力氣都沒有。孫立人忽然心口一酸,一種說不清的情緒翻湧而上。
助産士把襁褓中的嬰兒輕輕放在林安身邊,小小的一團,皺皺巴巴,剛出生的孩子甚至稱不上可愛。但林安還是努力擠出一絲微笑,手指輕輕碰了一下孩子的臉頰。
孫立人沉默地看着她,忽然想起了很多事——想起了她在戰場上穿着軍服、冷靜指揮的模樣,那個時候的她是不需要任何人保護的。想起了他們第一次在床上時,她大膽而毫不猶豫的主動,像是在與命運抗争。想起了她在一次又一次的政治鬥争中堅定而鋒利的目光,從來都不曾動搖。
可是現在,她就這麼靜靜地躺在床上,脆弱得像是一片羽毛。
孫立人低下頭,看着她,她似乎也察覺到了他的注視,輕輕地笑了一下,聲音沙啞又微弱:“我居然……生了個孩子。”
孫立人喉結滾動了一下,頓了頓,才低聲道:“辛苦了。”
那一刻,他覺得自己可能從未這樣愛過她。不是情欲的愛,不是戰友之間的惺惺相惜,而是一種難以言喻的情感——她為了他,承受了這麼多痛苦,為他放棄了那麼多可能的人生,她甚至可能永遠都不會再像以前那樣意氣風發、無所畏懼了。
他伸手,輕輕握住了她的手,林安看着他,忽然輕聲說了一句:“撫民……”
孫立人怔住了。她的聲音裡帶着點虛弱的依賴感,讓他心頭微微一緊。
他低聲應道:“我在。”
林安閉上眼,嘴角微微勾了一下,像是放心了一樣,沉沉地睡去。
孫立人坐在她身旁,看着她的睡顔,心裡忽然生出一種奇怪的念頭——如果她就這麼一直陪在自己身邊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