斯圖爾特從軍服内側口袋中掏出一封折好的電報,推到林安面前。
“魏德邁将軍讓我轉交給您。”他說。
林安看完,輕輕折好電報,擡頭看向斯圖爾特,“這次報告,魏将軍有什麼口信嗎?”
斯圖爾特聳聳肩,神情坦然,“魏将軍隻是讓我确保您能順利完成簡報,其他具體内容,我暫時不清楚。但如果您需要什麼,我可以盡力協調。”
林安沉吟片刻,“我能不能看看五角大樓裡關于中國戰區的資料?”
斯圖爾特挑了挑眉,似乎對她的直截了當并有些意外。他想了想,然後點頭:“當然可以。我能看到的,都可以給您看。”
他們走出酒店,華盛頓十月的風帶着淡淡的寒意,街道上車輛穿梭,不時有軍用吉普車駛過,空氣裡彌漫着淡淡的汽油味。斯圖爾特帶她來到一輛黑色别克軍用轎車前,紳士地拉開車門,讓她先坐進副駕駛,随後繞到駕駛座,發動引擎。
車子駛離華爾道夫酒店,緩緩融入城市的車流中。
斯圖爾特輕松地握着方向盤,偶爾瞥一眼路況,側頭看了看林安,帶着幾分自然的好奇問道:“老實說,魏德邁将軍派您來做戰術簡報……讓我有些意外。”
他這話并沒有不敬的意思,更多的是困惑。畢竟,在戰争部待了五年,他見過不少前線軍官,卻很少有女性軍官會被派來進行戰術彙報,更别說是魏德邁将軍親自推薦的。
林安聽出了他語氣裡的好奇,自我介紹道:“我最開始是滇緬戰區司令長官杜的翻譯,後來成為第五軍第一個前線空中管制官。現在這個系統已經擴展到了連一級,我擔任連長。同時,我寫了一些戰地報道,在《時代》上發表。”
斯圖爾特原本專注開車,聽到她的話後,眉頭微微一挑,像是突然想起了什麼。他轉頭看了她一眼,帶着些驚訝:“等等……你是羅斯福總統在爐邊談話裡提到的那個林安?”
林安唇角微微上揚,語氣淡然卻帶着一絲溫柔的笃定:“是我。”
斯圖爾特吹了聲口哨,臉上浮現出一點難以掩飾的驚歎。
“您真是……”他有些不知道該說什麼,“我從沒見過您這樣的女軍人。在中國,女軍人多嗎?”他好奇的問。
“難道美國沒有女軍人?”林安笑着挑眉,反問道。
斯圖爾特聳聳肩,“有,戰争部就有不少,打字員、秘書、司機……可是沒誰當連長的。”
“所以,”斯圖爾特像是無意地問道,語氣裡卻透着一絲認真,“你怎麼會走上這條路?”
林安回過頭,目光淡淡地落在他身上,唇角微微一勾:“你是問我為什麼站在滇緬的戰場上,還是為什麼坐在你的副駕駛座上?”
斯圖爾特愣了一下,随即忍不住大笑,“你這個問題可夠狡猾的。”
到達戰争部之後,斯圖爾特為林安拉開車門,幫她登記,又推開戰争部厚重的旋轉門。他感到一絲說不清的不适,類似于黃仁泉之前的那種錯覺。這種感覺如同一根細微卻揮之不去的線,在他的腦海中輕輕拉扯着。
他思考着為什麼。
他們穿過走廊時,秘書和打字員悄然避讓,目光低垂,行色匆匆。
突然,他意識到了——那些女士們在接受他的紳士禮遇時,往往會微微垂下視線,帶着溫和的笑意。而林安卻總是擡着頭,目光坦然,像某個國家的公主。偶爾,她會對他微微一笑,或輕輕點頭,但那笑意裡沒有讨好,也沒有順從。
“你完全打破了我對遠東女人的想象。”斯圖爾特笑着說。
林安停下腳步。
自從走進戰争部她就有些不适。穿着裙子的女秘書們安靜地避讓,循着既定的軌迹移動。走廊裡打掃的清潔工,清一色都是黑人。
斯圖爾特的聲音依舊帶着輕松的調侃,“我以前總認為亞洲女人是世界上最溫柔的。”
“你總是這樣評價每一位中校,看他們适不适合和你上床嗎?”,林安忽然開口,沒有什麼憤怒的表情,深棕色的眼珠子盯着他。
“對不起。”斯圖爾特的嘴比腦子快地說出了這一句道歉,他有些懊喪,他并不是一個軟弱的男人,更别說對女人低頭。可是一瞬間他有點回到軍校被教官盯着的感覺。
她沒有再看他一眼,轉身繼續向前走,步伐依舊平穩,像是剛才的對話根本沒發生過。斯圖爾特沉默了一會兒,才快步跟上她的腳步。
“林中校”他低聲喚她的名字,像是想要找回一點主導權。
“嗯?”她挑了挑眉,語氣依然平靜。
斯圖爾特張了張嘴,他的确見過許多女性,軍部的秘書、戰地的護士、社交舞會上的貴婦……她們有些聰明,有些迷人,有些驕矜,但沒有一個像林安這樣,不躲、不閃、不順從地盯着他的眼睛,讓他不得不重新衡量自己的言辭。
他最終隻是歎了口氣,“你知道嗎,你真的很……不一樣。”
“和我認識的所有女人都不一樣。”他說,語氣裡不再是玩笑。
——‘和我認識的所有女人都不一樣。’
——草了。
林安頭皮發麻,一陣反胃——還好早上沒吃東西。
這爛俗的、惡心的“誇獎”。
當有人這麼說的時候——好像這是一句很高的嘉獎和贊許——女人當然是低等的,但是恭喜你,你在我的認證下已經不再是低等的女人,而是與她們不同了。
她忽然意識到,也許1942年那個被稱作“落後”的中國,在某些方面做得還不錯。
政工大隊裡全是女青年,女性入黨是再正常不過的事,魏道明大使的妻子甚至是立法院委員。在清華北大男女合校是很正常的,女子大學反而少見,如金陵女大。
可在美國,1969年耶魯才開始招收女生。1974年女人才可以在銀行擁有獨立賬戶。
美國女性的地位還沒有經過1960年代的那些運動——那些爆裂的、需要流血的運動。
2025 年回望 1942,就像站在一座山巅,看到腳下那些深深淺淺的血迹和腳印。
“我希望你不是想把我當成某種‘特例’。”林安平靜地說,“如果你以為我是唯一一個在戰争裡獨當一面的中國女人,那你還真是大錯特錯。”
她頓了頓,繼續道:“在我的部隊裡,女人會架槍、會殺人,也會為了這場戰争死去。”
斯圖爾特沒有立刻回答。他看着她,眼裡掠過一絲複雜的情緒,不是震驚,而像是一種被打破認知後的沉默。
他們走到一扇深色的木門前,門上刻着“作戰分析處”幾個字。斯圖爾特深吸一口氣,收起所有的複雜心緒,為她拉開了門。
“請。”他的語氣變得正式。
林安點點頭,走了進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