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2年11月,印度雷多,蘭姆加駐印軍顧問團總部。
天氣愈發幹燥。風沙自恒河平原撲卷而來,席卷過訓練場上新建的靶道和壕溝。教官的哨聲被吹得斷斷續續,裸露的樹枝拍打着鐵皮屋檐,砰砰作響。
魏德邁将軍站在臨窗的辦公桌前,手中攤開的是一張略顯陳舊但标記密密麻麻的中國地圖。滇緬一線用紅藍鉛筆标注出多個交彙點,箭頭從騰沖直插曼德勒,又回繞至駝峰北端。
桌上,華盛頓剛發來的加密電報仍未完全展平:
WAR DEPT AUTHORIZES EXPANSION OF CHINA BURMA INDIA THEATER FORCES FROM SIX TO TWELVE DIVISIONS. ALLIED SHIPPING TO FACILITATE LOGISTICAL DEMANDS.
(戰争部批準将中緬印戰區從六個師擴充至十二個師。聯合航運滿足後勤需求。)
魏德邁嘴角浮起微不可察的一抹笑意。他将電文放下,按下辦公桌邊的信号鈴:“John,準備記錄,發電。”
助理快步入内,掏出速記本。
魏德邁踱步至牆上挂圖前:
緻:戰争部、昆明總部
副本抄送:駝峰航線運輸指揮部、東南亞司令部、昆明美軍聯絡處
一、駐印軍擴編計劃現已獲得戰争部正式批準。按現行訓練模型與輪訓周期,新增六個師約需兵員九萬二千人,分三期調入。第一期部隊須于一九四三年一月底前抵達蘭姆加,展開基礎訓練。
二、美軍顧問團現編制二百二十人,需配合擴編增至四百二十人。重點配置于戰術訓練、情報通信、後勤醫衛與空地協同等四大環節。建議由太平洋戰區臨時調配預備教官,并由戰争學院列出預備派遣人選。
三、中方指揮層尚未完全确定。昆明方面通報稱将有新任中國軍官調入駐印軍,但名單未明。建議派遣聯絡官提前前往昆明,評估背景與溝通意向。若新任将領無法快速适應蘭姆加訓練體系,将嚴重影響擴編進度。
四、後勤保障系統亟需同步擴充。裝備、彈藥、通信器材、野戰工兵物資、醫療帳篷等均需翻倍供應。建議運輸部即刻調整駝峰航線物資優先順序,保障駐印軍為一類優先對象。
五、現役中譯員儲備不足。建議昆明方面調派具英語基礎青年軍官赴印随隊;同時建議恢複語言官編制,抽調原培訓班翻譯人力,以便支撐訓練與美軍顧問間的信息傳達。
六、關于空地協同作戰體系,林中校所述方案獲戰争部積極回應。若其戰術手冊獲戰争學院正式采納,建議在蘭姆加建立空地協同訓練分隊,模拟戰場全流程,并以營級單位部署訓練,強化火力協調效率。
電文完畢,請即電複。
他回到桌邊,略有片刻停頓。
手邊放着的是恩布裡克将軍自華盛頓寄來的私人信。信中除附林安在戰争部演講文稿外,還附評語:“林中校的報告很有價值。我相信以中國軍官的素質和中國士兵的數量,加以你的訓練和指揮,反攻緬甸是很樂觀的。”
看起來她的工作,不僅影響了戰争部,也正在一點點改寫“對中國軍隊的不信任”這一印象。
馬歇爾将軍亦有電提及:
Impressive. She understands not just military structure but its political consequences. Reminds me of someone I once relied on greatly. I see you in her. Recommend future leadership track consideration.
(令人印象深刻。她不僅了解軍事結構,還了解其政治後果。讓我想起了曾經非常依賴的一個人。我從她身上看到了你的影子。建議考慮未來的領導軌道。)
注:魏德邁曾是馬歇爾的幕僚長。
魏德邁讀到這段話時,神色微動,目光卻久久未從電文上移開。
他開始口述第二封電報:
緻:華盛頓中國事務處 STUART 少校(轉收件人:LIN C. AN,CDR/FAC)
主題: RECALL & NEW APPOINTMENT(召回和新任命)
美國首都的任務超出預期。
現在命令返回東南亞戰區。抵達後,你将擔任美國駐印度顧問總部政治事務科特别聯絡官。
負責中國總參謀部的協調、日常通訊和對租借項目的監督。
請盡快處理。等待确認。
誠摯感謝,
A.C. WEDEMEYER
John記錄完畢,确認内容無誤後即刻送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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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安收到電報時,正結束對飛虎隊最後一位陣亡飛行員家屬的訪問。
聖誕将近,宋美齡準備歸國過節,林安本計劃随行返回。然而,就在此時,杜魯門參議員提出希望她參與國會關于美援使用的聽證會,作為前線目擊者作證。
鑒于密歇根本地報紙對她的訪問給予了罕見篇幅,而霍頓中尉的家屬亦表達了極高的敬意與肯定。出身密歇根州的杜魯門出于對其個人印象的信任,點名她出席聽證。
杜魯門本人主持的杜魯門委員會,專職負責審查資金在軍事中是否被貪污和浪費——他和軍方的關系談不上太友善。比如說,他十分懷疑沒有詳細支出的所謂“曼哈頓項目”正在幹什麼。
至于對外援助,對中國的援助目前還很有限,但他希望以此為樣本,迫使英國、蘇聯亦在未來參加公開聽證,尤其是對蘇聯援助的資金審計,幾乎像“曼哈頓計劃”一樣,是一個可疑的謎團。
這場聽證會,無論是出于投桃報李的感謝,還是在國會繼續展示影響的目的,宋美齡都無從拒絕。林安随即草拟一封電報回複魏德邁:
緻:駐印軍總部魏德邁将軍
訪美行程将近結束,原定兩周内歸隊。但杜魯門參議員已邀請本人參加國會關于美援使用狀況之聽證會,蔣夫人指示應予以配合。行程或将延後一周。乞示可否?
林安敬啟
魏德邁還能說什麼?他對國會一向不感冒,可是國會捏着錢袋子,隻好回了一個可以。
“延期許可。請于聽證結束後即行歸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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華盛頓,國會山。
林安走進聽證廳時,距離會議開始還有五分鐘。翻譯官陪在她身邊,但她知道自己不會用到他。
她手中握着幾份薄薄的資料,裡面包含了她能夠向國會呈現的前線數據和實例。經過數日準備,她希望這些證據足以佐證自己的言辭。
房間裡已經坐了不少議員,杜魯門居中而坐,正翻閱着桌前厚厚的文件夾,指尖在标題頁輕輕敲着。共和黨的麥克唐納坐在右側,身形消瘦,鼻梁高挺,目光銳利。兩人之間看似沒有交談,空氣卻自帶張力。
杜魯門擡眼看見林安,輕輕點了點頭,沒有笑。
林安坐下,挺直脊背,視線落在遠處的國會徽章上。
沒有寒暄。開場直接進入正題。
“林中校,”杜魯門的聲音平穩,“我們已知您曾擔任第五軍的翻譯與空地協調聯絡官,也曾參與若幹實戰任務。請問,就您了解,中國軍隊對美援物資的分配是否存在滞留、誤配或非作戰用途挪用的情況?”
林安輕聲回答:“但截至目前,我本人并未發現系統性、規模化的挪用。不過,我需要強調的是,前線部隊的實際物資依然非常有限。調配常常依賴主觀判斷,難免出現局部偏差或損失。”
麥克唐納随即開口,眼中帶着毫不掩飾的審視:“林中校,如果我理解正确,您的意思是——你不能确認是否存在挪用?”
林安看向他,平靜地說:“我隻能對我親曆的單位負責。如果議員先生希望我對整個戰區做出判斷,那我需要擁有和您一樣的資料權限,以及更廣泛的聯合調查授權。現有統計暫時無法覆蓋每一個戰區。”
麥克唐納翻動她的背景文件,嘴角露出一絲冷笑,卻未再追問。
倒是一位溫和派民主黨人順勢接過話題:“中校,您提到第五軍裝備仍與日軍相差甚遠,可否說明,美援若擴大,能否顯著提升中國軍隊的反擊能力?”
林安把視線從麥克唐納轉向那位議員,點了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