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吊腳樓裡洗澡倒是頗為方便。勤務兵提來熱水後,屋内便能洗洗擦擦,地上的水也無妨,順着竹縫滲下去就是了。
林安洗得痛快,頭也洗了,衣服也順手搓了幾件。
但可能是洗澡時着了涼,也可能是返國後驟然放松,她居然發起了燒。
軍醫來看過,所幸不是瘧疾,也不是傷寒,隻是普通感冒。但林安一病便蔫了,在屋裡恹恹地歇着。
前幾天和廖耀湘關于《森林作戰法》的談話讓她想起那本《小部隊戰術》還沒翻譯完。先前事務繁多,一樁接一樁,這事竟然忘了。
既已開頭,便不能半途而廢。她靠在床頭翻書,偶爾也去參謀部坐坐,吃飯時順路走動一下。
聽說她病了,廖耀湘便抽空來看望。陳副官、王副官站了一屋子,把屋裡都塞地有些滿滿當當。
她的屋子仍是那間竹樓房,窗子半開,竹簾輕卷,屋裡透着一股潮熱。廖耀湘一進門,鼻子就捕捉到那種若有若無的混合氣味——洗發水的微香、紙張的幹氣、加上清熱藥的苦味。在這山地氣候中,格外醒人。
林安果然顯得比前兩天憔悴不少,面色發紅,額頭帶汗,卻仍坐在床頭翻着書。見他進來,她擡頭勉強一笑,仿佛想遮掩病容,卻反倒顯得更虛弱。
他在她身邊坐下,打量着她的神态——是舊疾未清?是舟車勞頓?還是歸國後的情緒崩弛使然?
剛回來時,她眼睛還閃着光,第二天就病倒了,現在一副病恹恹的樣子,實在讓他不得不多想幾分。
林安主動提起,笑着說:“廖夫人來看我好幾次了,待我可貼心了,每天都有人給我送牛奶。”
廖耀湘一時不知如何回應,隻點了點頭:“那就好。是該補充營養。”
他又說,“晚上睡得好嗎?有沒有頭疼咳嗽?”
“還行,就是出了點汗,吃了藥倒不發燒了。”
“有不舒服就直接說。我讓軍醫每天來兩次,防着萬一。”
“謝謝師長。”
他看她的眼睛依舊清亮,語氣也還算穩當,才稍稍放了心。
正說着,林安忽然頓了頓,聲音也低了下來:“師長,還有件事,我想單獨跟您說。”
廖耀湘一愣,眉頭微微皺起。
她這樣一說話,他偏偏就難免會想起那日的神情——那句“我就是這樣仰慕着您的”,不帶一絲羞澀,卻比情話更叫人難以應對。
他又迅速壓下那種情緒。
沉吟了一下,終究還是點了點頭,轉頭吩咐:“你們幾個,先出去一下。”
副官們答應着退下,順手帶上了門。
屋裡霎時安靜下來,窗外的蟬鳴更顯得有些聒噪。
他重新看向林安,眼神凝定了幾分:“說吧,什麼事?”
林安看上去有些猶豫,但還是開了口,“我落地之後,魏将軍曾給我看過駐印軍擴編的未來部隊名單和主官。”
廖耀湘的神情立刻沉了下來。
“魏将軍叫我保密。”她的聲音仍然帶着猶豫,“但我覺得有必要告訴您,尤其是……杜長官。”
廖耀湘沒有打斷她。
“我看到,幾乎全部都是土木系的人馬。”她說。
廖耀湘終于開口,眉頭深鎖,“也是意料之中的事。”
他聲音雖平靜,但心裡卻泛起一絲苦意。陳誠現在簡直是一手遮天了。
“怎麼意料之中了呢?”林安有些激動,掙紮着撐起身子,聲音也緊了,“第一次遠征分明是第五軍主力,現在又擴成了第五集團軍,正應該讓杜長官來接任。之前不行,是因為史迪威和杜長官不和,但現在史迪威都走了。還有什麼不行的?”
廖耀湘看着她,忽而笑了笑:“陳總長坐鎮雲南,杜司令還是得避他三分。”
“是嗎。”林安慢慢地靠回床頭,語氣裡聽不出情緒。
她搖了搖頭,又自顧自地開口,“總之,我說了些陳總長的壞話,我看魏德邁将軍好像聽進去了。”
“你說了什麼?”廖耀湘聲音沉了下去。
他有種不祥的預感從胃裡往上泛。
林安露出個狡黠的笑,“我說了土木系的來曆,還說陳總長的夫人是蔣夫人的幹女兒……又說,他若來雲南,恐怕跟您和孫将軍都不好相處。”
廖耀湘眉毛“刷”地揚了起來,一時竟不知從何說起。
她怎麼敢說這種話?她在魏德邁面前說?她以什麼立場說?
他的心跳像被鼓點敲了一下,不是因為憤怒,而是因為——擔心。
他急風驟雨般地說道:“你的膽子也太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