桌子中央的銅火鍋咕嘟咕嘟地冒着熱氣,衆人圍坐一圈,臉上都挂着輕松的笑意。有喊她“林安”的,有叫她“小林”的,還有低一屆的叫着“學姐”。
林安端起酒杯,微微抿了一下嘴唇,神色認真而溫柔:
“感謝大家今天特地趕來和我吃這頓飯。當年我們都是清華園裡的同學,兩年後的今天,又一起在第五軍并肩工作、并肩戰鬥,我心裡真的是感動,也非常開心。”
她的目光緩緩掃過大家:“今天在座的很多同學,都是我一封信寫過去,你們就義無反顧地來了——我真的非常感謝你們的信任!”
林安當年的舍友趙夢醒笑眯眯地開了口:“咱們今天能再聚在一起,就是最好的事了。你非得說這麼多客套話,把我們弄得都不好意思了。”
趙夢醒如今就在第五軍的政治部任職。
“夢醒!”林安笑着斜了她一眼,“别拆我的台嘛!”
林安說着,又轉過頭去,認真地望向張妙妙:
“第二杯酒,我一定要敬給妙妙——”
“哎喲我的天呐!”張妙妙頓時忍不住叫出聲來,一把摟住身邊趙夢醒的妹妹趙靖東,把臉埋進對方肩膀,“别來了,我承受不起!”
林安的表情卻絲毫不動搖,她微笑着繼續道:
“沒有妙妙,我也許根本不會從軍。是妙妙帶着我,走上了這條路。FAC連隊能夠有今天,也都是妙妙一步一步帶起來的。這輩子能有這樣的朋友和戰友,我真是死也瞑目了。”
“呸呸呸!”張妙妙連忙擡頭擺手,“你快閉嘴吧!”
林安輕輕笑了笑,一飲而盡,目光又落在了查良铮身上:
“還沒完呢,我還要敬查大哥。”
查良铮頓時坐直了身子,有些無奈地微笑着,又透着一絲腼腆地望着她。
“從印緬馬考察團開始,查大哥就一直在照顧我和妙妙。後來我下放新二十二師,又是查大哥頂了我的工作,去了司令部做翻譯。現在,我奉蔣夫人的指示組建英文寫作班子,前途未蔔之際,查大哥二話沒說又答應加入。”
林安聲音低了些,帶着些許感慨:“夢醒,你在重慶宣傳部的工作那麼順利,我一封信,你就趕過來了。”
“還有靖東,你本來在昆明的高中教英語,被我一封信騙上了FAC的戰鬥崗位。這裡面有多少對國家的熱愛,對我的信任,真的很沉、很沉。”
說到這裡,林安的心底忽然有一股情緒翻湧上來,她長長地吐出了一口氣,努力穩住自己逐漸顫抖的聲音:
“我們二十五年這一屆(1936)從北京一路徒步逃難,最終來到昆明。我還記得大一時,我們在校門外的小館子裡吃銅鍋涮肉……”
她想到張妙妙的母親去世;想到自己的父母死在重慶大轟炸中;想到查良铮的父親生意越發難做、當年的那個詩人也要為了家裡的三個弟弟奔波;想到趙夢醒、趙靖東的哥哥犧牲在淞滬戰場的天空……
她的淚水無聲地滑落下來,接着說,“如今國家淪陷,我們的人,卻一個不少地又聚在了昆明。”
“還有那麼多來自北方的店家叔叔伯伯們,也一路遷徙南下。所以今天我們還能再圍坐一桌,再吃一頓熱氣騰騰的銅鍋涮肉……”
她深深地歎了一口氣,不敢再看大家,笑着說,“怪我,不知道怎麼搞的,本來高高興興的,說成這樣。”她坐了下來。
包間裡隻有火鍋的滾開的聲音,和外面喧鬧的街市。
趙夢醒擦了擦眼淚,笑着,舉着杯子站了起來,看了一圈大家,“我是班長,我鬥膽提一句。我們這幾屆,是最——”她頓了頓,“對國破家亡感受最深的。古話說,讀萬卷書,行萬裡路,我們書還沒讀幾卷,路已經走了萬裡。大家早就不是普通的同學,而是像兄弟姐妹一樣了。”
林安抿着嘴、忍着眼淚看着她,手裡緊緊拉着趙靖東的手。
“能夠參軍,是我一直以來的夢想。何況是與空軍配合——”,她沒有多說,但是大家都知道她說的是她的哥哥,犧牲和永恒飛翔在淞滬戰場上的藍鷹,“——這一點上,我要謝謝你,林安。”
林安笑着,一邊流着眼淚,一邊搖搖頭。
“我們能夠戰鬥,應該高興,應該自豪。”趙夢醒抹去了眼淚,對大家笑着說,“這是值得開心的事情,不該哭!幹了這杯酒,慶祝林安同學回國!”
銅火鍋正中央燃得歡,牛骨高湯熱氣蒸騰,湯面泛着點點油花,照亮了每一張青春卻帶着疲憊的臉。鍋邊堆着切得整齊的牛肉卷和羊肉片,涮起肉來時,火苗偶爾從爐芯蹿起,映得幾位同學眼角微紅。
大家都喝了這杯溫熱的黃酒。
“為什麼不能哭?”趙靖東忽然說,“二姐,你太拘泥了。長歌當哭,胸有不平,當然是要鳴的。”
“又跟我擡杠。”趙夢醒臉上淚痕未幹,就又好氣又好笑地翻了個白眼。
趙靖東沒有站起來,而是坐着,慢慢地說,“小時候,大家笑我的名字太像個男人,但是後來,我特别喜歡我的名字。還有夢醒,你的名字,不正是因為你出生的時候是民國八年(1919),二十一條——爸爸說,如夢初醒嗎?”
趙靖東看着大家,沒有哭,而是緩緩掃視了一圈,有些狡黠,“但是夢醒有一句話我覺得說得對,那就是,我們能戰鬥,是幸運的事情。不管是今天死了也好,明天死了也好,死得其所,快哉快哉!”
她笑嘻嘻地說,“我也喝一杯,就敬戰鬥。”
“受不了了,能不要不要死啊死的。”張妙妙忍不住用筷子敲了敲桌子,“講點避諱好吧?”
大家都笑起來。
林安也笑了,“不死了,不死了,要死的時候先找張妙妙批準。”
“你還說!”張妙妙說。
“那張妙妙不成閻王了?”查良铮同時開口。
大家笑得更歡了。
大家吃起涮肉來,學弟盧學文說,“味道都好,就是沒有麻醬,差點意思。”
正說着,空襲警報響起來。在座的都是跑警報的老人了,趙靖東還在猛夾肉,被大家催了好幾遍才依依不舍地走了。
這家店地理位置不錯,附近就有一個防空洞,跑到洞裡的時候,趙靖東的腮幫子還在咀嚼。
盧學文——現在是FAC連的一個排長——很不解地說,“這幾個月,空襲很少了,是不是飛虎隊偷懶了。”
張妙妙瞪了了他一眼,他立刻不敢說話了。
林安在這邊問着張妙妙,“我隻叫了清華的同學出來,别的排長、班長不會不高興吧?”
“你飯都吃上了還想着這個 ?”張妙妙揣着胳膊看她。
林安撓撓頭,“這個……”
“沒事的,”張妙妙說,“我今天跟軍需處打招呼了,我們連今天加個肉菜,讓他們留下來的人組織一下。既然你問了,明天你也去看看吧。很多人你都沒見過呢,也該認識一下你的‘下屬’。”
“應該的、應該的。”林安連忙說。
她看見查良铮,雖然有點猶豫他會不會在寫作組留下來,還是說,“查大哥,那個寫作組,還是要拜托你多費心啊。最好拉一個班子出來。”
“我?拉班子?”查良铮指指自己,頗有“領導叫我去消滅唐僧師徒”的感覺。
“什麼寫作組呀?”趙夢醒來問。
林安解釋了一下,趙夢醒很感興趣,說,“我們政治部筆杆子多呢,正可以參加的。”
林安皺皺眉,“說到底不是第五軍的編制。要來這兒還是得從五軍脫離關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