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德邁很快離開昆明,前往重慶會見蔣委員長。會議圍繞駐印軍的新任司令官人選展開,委員長言辭模糊,顯然尚未作出最後決定。
魏德邁的性格遠不如史迪威強勢,也不急于拍闆。他沒有強烈的偏好,并不确信杜聿明是否值得推薦——若是換了史迪威,看中誰,早就當場點了名字。魏德邁隻是委婉地提出,想去陳誠六戰區實地走訪一下。
他如此知情識趣,委員長自然沒有反對。
會後,林安借機請示魏德邁,問FAC連的建制能否劃歸中美混合航空隊。魏德邁思索片刻,隻淡淡道:“可以去找陳納德談談。”
林安心中一松。沒有反對——已經幾乎等同于默認支持。
魏德邁随即提起翻譯的問題,語氣轉為嚴肅。他說這正是他最近最關注的問題之一:“中美混編部隊越來越多,語言關成了最大障礙。至少需要兩百名英語流利的翻譯,多多益善,若能招滿一千人更好。”
“你來負責。”他看着林安,一字一頓,“招募、培訓、編組,全權交給你。軍政部建議由勵志社協助,他們的社長叫黃仁霖,據說也是蔣夫人訪問團裡的人,你應該認識。”
他頓了頓,又說:“等回到加爾各答,你就以翻譯處處長的身份,和美軍那邊的将校們正式打個照面。也是個頭銜。”
林安微微一怔,随即明白了魏德邁的用意。他這是在有意識地培養她,慢慢将她推向組織與管理的角色。她點頭應下,心中百感交集——這項任務與當年的華僑翻譯不可同日而語了——英文流利的恐怕隻能從大學生裡招了。
債多不愁,虱多不癢。寫作組她準備也一并從西南聯大薅了,蔣夫人已經回國、他也在重慶,恐怕不日就要召見、問她情況了。
怪不得大學生包分配呢,她心裡暗想,人才真是稀缺啊……
林安這邊正思索着翻譯處與FAC連的事情,便聽人說,陳納德将軍今天下午也到了重慶,在美軍聯絡處落腳。
她略一猶豫,便決定去拜訪一下陳納德。
下午,陽光透過厚重的雲層,勉強灑在嘉陵江畔。聯絡處設在一棟舊法租界風格的小樓裡,門口站着兩名美國憲兵,白盔藍帶,一絲不苟。
查驗完證件,憲兵便将她交給一名飛虎隊的軍官。這人一看見她,先是一怔,随即咧嘴笑道:“Ice?!”
林安一愣,眼睛亮了起來:“霍爾!?”
霍爾一邊嚼着口香糖一邊說,“走走走,我帶你去。”
倆人閑聊近況,穿過一條地闆磨得發亮的走廊,抵達二樓的公共會客室。門還沒推開,就聽見屋内有低聲談話傳來。
霍爾先敲了敲門,随即推開一條縫,探頭說了句:“General, Miss Lin is here.”
陳納德的聲音傳出:“讓她進來。”
林安邁步入内,頓時一愣。
屋裡不僅有陳納德,還坐着孫立人,看起來兩人剛談完。三人彼此對視了一瞬,都是一愣,随即彼此點頭緻意。
林安先敬了軍禮。陳納德問:“魏将軍有什麼事交代你轉達?”
顯然以為她是帶口信來的。
孫立人站了起來,笑道:“這我可不敢多聽,那我就先走一步了。”
“不是,不是魏将軍的事。”林安連忙擺手,“是關于FAC連的事。”
她又說,“孫将軍如果不嫌耽誤時間,聽聽無妨。”
孫立人于是重新坐下。
林安簡潔地陳述了來意:她希望将FAC連從陸軍體系中抽調出來,劃歸中美混合航空隊,真正實現空地一體化協同作戰。此事已請示過魏德邁,魏将軍的态度是:可與陳納德面談。
林安看着面前的陳納德,這個将領固然以不服管、不走尋常路聞名,但會不會批準,她還是有幾分拿不準。
話音落下,屋内一時靜了下來。
孫立人沒有立刻說話,隻是看着她。視線平穩,不動聲色,像是在重新打量她——不是以魏德邁助手的身份,不是以聯絡官的身份,而是作為一個提出獨立判斷的軍中顧問。
他沉默了片刻,忽然轉頭對陳納德說道,“這提議不無道理,FAC跟着陸軍,空軍一換,就要重頭再配合,确實不合适。”
陳納德也沉吟了一下,屋子裡的灰塵似乎都在那一刻凝滞。
片刻之後,他笑了笑,擡眼看向林安:“Ice,你一來就給我出難題啊。”
這個稱呼一出,林安就知道穩了。她笑着說,“我哪裡敢!”
陳納德一笑,“你去美國訪問,我還沒有祝賀你的成功,第十航空隊也要調回來了,恐怕也有你的一份功勞。”
“我真是貪天之功了。”林安連忙說,“蔣夫人的成果,怎麼被我蹭上了呢?”
陳納德說,“你在戰争部的報告,我有朋友說效果很好。我看啊,你應該長駐華盛頓。”
林安連忙擺手,“我可不要,在華盛頓連個火鍋都吃不到!”
陳納德和孫立人笑了。
陳納德說,“FAC的事情我會和周司令談談,應該問題不大,合情合理的事情。”
林安心頭一松,連聲緻謝,起身告辭。
孫立人也起身:“我們順路,我也走吧。”
兩人并肩走出會客室,夕陽灑在舊磚牆上,染出一片溫暖的金色光暈。林安覺得,重慶城的凍日,似乎也不再那麼陰郁了。
林安說,“孫長官,多謝您剛才幫我說話。”
孫立人擺擺手,“不是幫你,我說句實話罷了。”
他轉頭看向林安,“你最近工作怎麼樣?一直給魏将軍做翻譯?”
“算是吧。”林安點點頭,“還兼着兩個部門的籌備工作,一個是寫作組,一個是翻譯處。”
“寫作組?”孫立人有些好奇,“做什麼的?”
“負責對外宣傳,主要是寫英文稿,争取美援——由蔣夫人授意設立。”
“哦。”孫立人聽得認真,略一點頭,“那可不好搞。要多少人?”
“起碼也得十幾個,有編輯、有寫手、有翻譯。”
“大學生咯。”
“對。”林安笑了笑,“我準備全從西南聯大招。”
孫立人頓時一挑眉:“你跟聯大熟?”
“我是二十五年(1936)清華的。”林安笑着說,“當年北平南遷,一路走到昆明,老師、同學都還有聯系。”
孫立人微微一怔,頗感興趣:“你居然也是清華的?我也是。”
林安眼睛一亮:“真的嗎?我隻知道您是弗吉尼亞軍校出身,沒想到還是校友。您當時是哪個系的?”
“土木工程。”孫立人答。
林安一下笑了:“我是學機械工程的。倒也是工程!”
兩人相視一笑,氣氛頓時輕松不少。
孫立人接着說:“聯大如果有合适的人才,願意從軍、也願意做實事的,可以介紹來我這邊,我很歡迎。”
“好,一定。”林安點頭應下。
林安忍不住又有些好奇,“孫長官,您不是在蘭姆伽嗎?來重慶是有公務?”
孫立人含糊一笑,避重就輕地說:“來看看老長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