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重慶的飛機上,螺旋槳的轟鳴單調而沉悶。
魏德邁打破了長時間的沉默,目光從舷窗外的雲層收回,落在林安身上:“林中校,我們之前談到過一些将領的背景。孫立人将軍……你認為,他在政治上主要傾向于哪一方?”
林安放下手中的文件,斟酌着用詞:“孫将軍背景特殊,清華畢業,留學美國弗吉尼亞軍校,并非黃埔出身。他早期是稅警總團出身,一直深受宋子文先生(T.V. Soong)的提攜和信任。可以說,宋先生是他最大的政治靠山。”
她頓了頓,補充道:“相對而言,他在軍中派系根基不深,算是比較孤立。隻在第一次遠征後期短暫歸屬杜聿明長官指揮,兩人共事時間不長,但關系尚可,彼此比較尊重。”
“那廖耀湘呢?”魏德邁追問,顯然在構建一張複雜的人事關系網。
“廖将軍是标準的杜聿明系,”林安回答得很肯定,“他是黃埔六期,但才能很早就被杜長官賞識,從參謀長一路提拔到師長,是杜長官最信任的心腹将領之一。”
魏德邁點了點頭,手指輕輕敲擊着扶手:“那麼陳誠将軍……委員長為何如此倚重他?甚至被稱作‘小委員長’?”
“陳誠将軍同樣是黃埔出身,但他很早就追随委員長,忠誠毋庸置疑,在曆次内部鬥争中都堅定地站在委員長一邊。他手下的‘土木系’(第十一師、第十八軍)将領衆多,遍布軍中,形成了一個巨大的勢力網絡。更重要的是,”林安稍微壓低了聲音,“他被認為是委員長在軍事上的左膀右臂,能夠深刻領會并堅決執行委員長的意圖。”
“而杜聿明将軍呢?”魏德邁看着她,等待着關鍵的對比。
“杜将軍同樣是黃埔一期,軍事才能卓著,第五軍的戰績就是明證。但他早年及現在,與何應欽将軍的交往相對更多一些。而何将軍……您知道,他與委員長之間的關系,曆來比較複雜,信任程度自然不如陳誠将軍。”林安點到即止,沒有深入那些陳年的派系鬥争,但意思已經足夠清晰。
魏德邁靠在椅背上,閉目沉思了片刻。第六戰區的景象、陳誠的能力、林安的分析,在他腦中交織。
他再次睜開眼時,似乎已經有了傾向:“從純粹軍事角度看,尤其是針對接下來反攻緬甸、與盟軍協同作戰的需求,杜将軍的經驗和指揮風格似乎更合适。陳将軍長于治軍和政務,且身兼湖北主席與六戰區司令,讓他放棄根本重地專任駐印軍,似乎不太現實,對整個中國戰區也未必有利。”
他沒有說出口的是,一個純粹的軍事将領,也許比一個深受信任、根基深厚的“小委員長”更容易合作。
他暗下決心,要在接下來的溝通中,盡可能地争取杜聿明出任這個關鍵職位。
然而,政治的棋盤從來不由純粹的軍事邏輯決定。
幾天後,魏德邁從使館收到了經由美方渠道轉發的、來自委員長方面的初步意向電報。看完電報,魏德邁的眉頭立刻擰成了一個疙瘩。
他把電報遞給林安:“看看吧,這就是委員長的提議。”
林安接過,目光迅速掃過——任命第四戰區司令長官張發奎為中國遠征軍總司令,陳誠為副總司令,統一指揮駐印軍及國内遠征部隊。
她的心猛地一沉。張發奎是意料之中的虛位元帥,但副總司令竟然是陳誠!這意味着,如果張發奎不理事,實際掌控遠征軍大權的将是陳誠,而不是他們寄予厚望、也最适合指揮駐印軍反攻的杜聿明。杜聿明在這個方案裡,連名字都沒有出現!
魏德邁的聲音帶着壓抑不住的怒火響了起來:“張發奎?據我所知,這位将軍雖然資曆很老,但近年來似乎并未指揮過大的戰役,尤其沒有與日軍進行現代化作戰的經驗。為什麼是他?”
“這是黨國任命高層職務的一種常見做法,”林安連忙解釋道,“張将軍是北伐名将,聲望很高。任命他為總司令,可以平衡各方關系,也顯得尊重元老。實際上,權力重心很可能還是放在副總司令陳誠身上,由他負責具體作戰。”
魏德邁卻完全沒有被安慰到,“陳誠應該坐鎮湖北,穩定長江防線!讓他來管需要和盟軍緊密配合、在境外叢林作戰的駐印軍?他熟悉美式裝備嗎?他了解緬甸地形嗎?他甚至可能從未和英美将領在一個司令部共事過!”
他猛地站起身,焦躁地在房間裡踱步,語氣斬釘截鐵:“不行!我絕不能接受這樣的安排!這根本是在拿反攻作戰當兒戲!委員長到底想幹什麼?!”
他停下腳步,眼神銳利地看向林安,那幾乎是下定決心的語氣:“看來,委員長并不理解駐印軍的特殊性和重要性,或者說,他有他自己的政治考量。既然如此,多說無益!”
他的聲音冷硬下來:“林中校,你之前的分析很有道理,但我現在認為,唯一的解決辦法,就是由我,美利堅合衆國陸軍中将、美國駐華軍事代表、中國戰區參謀長,親自兼任中國遠征軍總司令! 隻有這樣,才能确保駐印軍的指揮權不被錯誤的政治幹預所影響,确保這支耗費了盟軍巨大資源的部隊能夠用在刀刃上!我會任命杜聿明将軍擔任我的副手,負責具體作戰。這才是唯一能保證效率和勝利的方案!”
他的語氣充滿了決絕,顯然,委員長這個直接将杜聿明排除在外的提議,徹底點燃了他的怒火,也讓他重新回到了那個最直接、最符合他軍人邏輯但也最危險的想法上。
林安感到一陣寒意。曆史似乎正在重演,史迪威的影子仿佛籠罩在魏德邁身上。
“将軍!”她立刻站起身,聲音帶着前所未有的急切,但她強迫自己保持鎮定,直視着魏德邁因憤怒而顯得有些緊繃的臉龐,“請您冷靜!我完全理解您的憤怒和失望,這個任命确實……非常不理想。但是,您剛才提出的方案——由您親自兼任總司令——恕我直言,這正是我們最需要避免的情況!”
魏德邁轉過身,目光銳利地盯着她:“避免?為什麼?難道讓一個不懂行的人來指揮,就不是災難嗎?由我來指揮,至少能保證專業性!”
“專業性或許能保證,但政治上的災難幾乎是注定的!”林安毫不退讓地迎着他的目光,“将軍,請您一定,一定要回想史迪威将軍的結局!他當初要求獲得中國軍隊指揮權時,理由和您現在一樣充分——為了效率,為了勝利,為了打破中方的掣肘。可結果呢?他激怒了委員長,觸碰了中國主權的底線,最終導緻中美關系幾乎破裂,他本人也被迫離開。您現在這樣做,在委員長眼中,和史迪威當年的要求有什麼區别?這隻會被視為美國試圖全面控制中國軍隊的又一次嘗試,是對他個人權威乃至國家主權的直接挑戰!”
她的語速加快,條理清晰地分析着:“一旦您提出這個要求,委員長不僅絕不會同意,反而會認為您比史迪威更具威脅性——因為您更懂得利用參謀長的身份。他會動用一切政治手段來抵制,甚至可能要求美國政府将您撤換。到那時,别說讓杜聿明将軍指揮了,恐怕連現有的中美軍事合作都會受到嚴重沖擊!将軍,這不是意氣用事的時候,一步走錯,滿盤皆輸!”
魏德邁的胸膛劇烈起伏着,顯然仍在極力壓制怒火,但林安的話如同一盆冷水,讓他不得不直面那個最不願看到的可能性——重蹈史迪威的覆轍。他緊抿着嘴唇,沒有說話,但眼神中的決絕開始動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