寫完給勵志社的信,林安伏在簡陋的書桌前,搓了搓凍得微紅的手指,又提筆寫下兩封私信。
窗外的陽光透過玻璃照進來,在桌上斑駁地灑下一層光影。牆角的煤油爐發出“噗噗”的響聲,爐火将一壺水煮得微微作響,升騰起一縷縷霧氣。她蘸了蘸墨,筆鋒微頓,随即落筆。
第一封是給仍在重慶的《時代》周刊記者白修德。筆尖在粗糙的紙面上劃過,她回憶起幾個月前在騰沖機場臨時跑道旁的匆匆一晤。“泰迪,還記得你問我中國的大學生在哪裡嗎?”她用流暢的英文寫道,“現在,我可以告訴你,他們來了,帶着書本和熱血……” 她寫了西南聯大招募現場人頭攢動、熱情澎湃的景象,又随信附上幾張照片和演講稿節選,希望這位熟悉中國、又了解西方讀者興趣點的朋友,能幫忙在重慶的媒體圈裡吹吹風,将這份“來自自由中國心髒的脈動”傳遞出去。
第二封則寫給了宣傳部長董顯光。訪美期間,他們曾同在一個代表團,有過一面之緣。
林安姿态放得很低,先是問候,然後才詳述了此次在聯大成功招募翻譯人才的盛況,稱其為“響應領袖号召、凝聚知識界力量、服務抗戰大局之創舉,堪為全國青年之表率”。
如此官方背書、學生積極參與的“正能量”事件,她懇請董部長能協調中央各報刊進行宣傳報道,“以彰顯青年學子之拳拳報國之心,激勵全國人心士氣”。
信的末尾,她也提了,希望能将招募條件原文刊登,供各地有志青年參考——那上面,自然是清清楚楚印着“上尉”、“少校”軍銜待遇的。
這些報道,當然是一種造勢。
林安心想,如果中央軍校非要在軍銜問題上打折扣,打的也不僅僅是她林安一個小小中校的面子,更是國府對全國知識青年的臉面。
寫完信,封好,交給通訊員發出去。林安揉了揉有些發脹的太陽穴,決定再去一趟第一路軍司令部。
然而結果讓她頗為失望。
杜聿明将軍确實對她的“特别班”方案表示了贊同,也答應會和林蔚主任通氣,但同時也明确告知,他下周就要啟程飛往印度,協調駐印軍全面整編和訓練事宜,第五軍和其他師的先頭部隊也已在陸續空運中。因此,昆明這邊的事情,他很快就要“鞭長莫及”了。
除了口頭支持和答應“寫封信給何部長探探口風”,在軍銜這件事上,他能提供的實質性幫助确實有限。
書信往來,在這個戰時節奏裡,太慢了。
林安心裡那點希望之火不由得黯淡了幾分。她有些悻悻然,抱着“出門沒撿着錢就算虧”的心态,向杜聿明抱怨:翻譯處那一百九十多人還擠在破倉庫裡,蚊蟲又多,條件太差,既然第五軍主力要遷往印度,不如把他們空出來的營房撥給翻譯處用,至少讓這些大學生們有個像樣的住處,夥食也能稍微改善些。
這一點杜聿明倒是極其爽快地答應了,“行,我吩咐後勤,東側原二營營房空着,你拿去用。”
這意外的收獲,總算沖淡了些許林安的失望。
林安出來時,天色微暗,營區的遠處響起幾聲犬吠,暮霭升起,一隊隊士兵正列隊上車。她站在路邊看了一會兒,心情複雜。
做完這一切,能做的似乎都做了。
重慶方面的态度尚不明朗,官邸的召見也杳無音訊。
沒有新的命令,她不好擅自前往重慶活動;翻譯處的訓練才剛開始,學員們離“成品”還遠,似乎也沒到可以向魏德邁将軍正式彙報成果的時候。
等待中,她耐不住地有些焦躁。
焦躁着,她就開始折騰學員們了。
看到大家還是讀書查字典的學習方式(雖然讀的是她選定的教材),簡直就是讀死書、死讀書麼!
她立刻把一百九十二人分成了五個班,每個班四個小組,每組大約十個人。又請了美軍聯絡處的軍官來上課。她認為,軍事翻譯不應該是懂術語的翻譯,而是懂英語的軍人。
早在她擔任杜聿明翻譯的時候,就為軍事術語頭疼。如今擴編成一千個翻譯,想來至少要派遣到營一級,接觸許多基礎的訓練内容。
因此,上課内容幾乎全部都是純英文的軍事培訓了。
清晨,跑步、學習射擊。
上午,請美國軍官培訓:從操作武器、到沙盤推演,與其說是在練習英語,倒不如說是在上外國軍校。
到12點上課結束,立刻小測,打分公布排名。
下午,以小組為單位,翻譯軍事教材;以《森林作戰法》、《小部隊戰術》為例,又加上《步兵班排進攻與防禦》、《地圖判讀與方位角測定》;每個班同時負責翻譯這四本書的不同章節,而且要求每天進行小組總結,并将各組的譯文(匿名處理後)互相傳閱、對比、打分評論。每天傍晚,各班會将當日評分最高的譯文片段和發現的主要問題彙總給查良铮和林安審閱。
林安的用意很明确:一,在實戰中鍛煉筆譯能力,積累軍事詞彙;二,引入班級和小組間的競争機制,互相促進;三,強制進行團隊協作,小組成員必須分工合作、互相幫助才能完成每日任務;四,培養主動性和解決問題的能力——“畢竟将來你們下到部隊,很可能一個單位就你一個翻譯,沒人能時時刻刻幫你,遇到問題得自己想辦法解決!”
傍晚,倉庫裡一盞盞馬燈點亮,将黑暗驅散出模糊的黃色光圈。學員們有的趴在桌上默背新詞,有的圍在一起讨論譯文句法,還有人抱着幾本教材靠着牆默默寫着筆記。
天花闆上的雨滴沿鐵皮接縫滴落,砸在水桶裡“咚咚”作響,沒人理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