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聿明笑了笑,沒接話。伸手不打笑臉人,林安姿态這麼低,他倒不好難為她了。
但這麼一件繞開長官,直接跟下級軍官聯系的事情,其實是很敏感的。尤其是涉及基礎分配。
他吐出一段雲霧,說,“你還記得緬甸戰役的時候,我跟史迪威吵架的事情嗎。”
“我記得。”林安老實說。
“我執意要從同古撤退,史迪威說中國軍隊光吃飯不打仗的時候,我說了什麼?”他看向她。
林安悚然一驚,下意識地答道,“‘我吃的是中國飯,不是英國飯。’”
說完,她的臉刷得變紅了。她立刻明白了杜聿明的意思。如果由美軍聯絡官來分配,甚至分配到團,這吃的到底是中國飯還是美國飯?想當年,她可是在會議上怒斥史迪威想派下級軍官來指揮國軍。如今這麼做,算不算是經濟收編?
看她沉默的樣子。杜聿明知道她懂了。
他沒有再多說,隻是說,“如果不是魏将軍的命令,如果不是你來,我早撅回去了。”
——其實本來他也是打算撅回去的,隻是林安的超低姿态讓他有火發不出。
“可是,可是我畢竟是國軍。”林安小聲說,“到底是不一樣的。”
杜聿明幾乎要瞪她一眼,好像在說,你還知道你是國軍?
林安感覺自己思慮确實又些不周了。雖然她之前否決了魏德邁想用戴笠的提議,現在她也不會更弦改轍去接觸戴笠,但是她确實認識到,應該多使用一些中國人來進行監督。
她心念電轉,說,“我想,委員會的主要骨幹和眼睛,由各聯絡組的翻譯來幹。”她思索着,“一方面,翻譯們都是中國人,都有國軍軍銜,不算是外國幹涉。另一方面,他們都是大學生,比較幹淨,确實也有利于反腐。”
她又說,“其實魏德邁将軍完全沒有史迪威那種想法。從他沒有派軍官下基層,也沒有任命美軍為X force和Y force的總指揮就可以看出來。”
杜聿明不哼不哈,沒有回應。
林安繼續補充魏德邁尊重中國指揮官的證據,“關于反腐,其實一開始魏德邁将軍是想用戴笠将軍的。”
杜聿明的眼睛睜大了,這确實是他沒想到的,“戴笠?”
“是。”林安點頭,“軍統在鋤奸方面做的很有成效。OSS也跟他們有合作,因此魏将軍有些動心。”
“嗯……”杜聿明沉吟着。讓戴笠來抓,似乎确實比美國人抓好些,但是……也确實有點問題。
“因此,魏将軍是完全沒有史迪威那種心思的。從頭到尾,他隻是想解決問題。”林安說。
“那怎麼最後……”杜聿明皺眉,“成立了這個委員會?”
林安深吸了一口氣,“是我提的意見。”
她感覺自己既像夾在婆婆和媳婦之間的丈夫,又像風箱裡的老鼠。
她說,“我說,戴先生隻忠于委員長,對很多信息不一定開誠布公。二是戴先生在将領裡交遊廣闊,難以做到公正。”
杜聿明嘴角扯起一絲複雜的、說不清是嘲諷還是感慨的笑容,他看着林安,慢悠悠地說:“你倒是什麼話都跟他說。”
這句話像根小刺,輕輕紮了林安一下。她感到一陣莫名的委屈和羞愧,仿佛自己真的成了某種意義上的“叛徒”。她深吸一口氣,将手中的文件輕輕合上,擡起眼,直視着杜聿明,平靜地說:
“我也什麼話都跟您說呀。”
她看到杜聿明眼中閃過一絲驚訝,沒有給他反應的時間,便繼續說了下去,聲音不高,卻清晰地傳入杜聿明耳中:
“前些時候,我在陪同魏德邁将軍視察第五軍時,他曾問起過我對您的看法,問您……是怎樣一位指揮官。”
像是沒有注意到杜聿明瞬間變得警惕和銳利的眼神,林安的語氣依然保持着一種近乎叙述往事的平靜:
“我就跟他說了當年在緬甸,我還是個小小中尉時,曾鬥膽向您進言臘戌作戰計劃利弊的事情。我說,那時候我越了不知道多少級,說了不知道多少忌諱、甚至可以說是冒犯的話。但是您聽了,不但沒有治我一個‘妄議上官’的罪,反而認真考慮,最後還……還鼓勵我,以後有想法,還要再跟您說。”
她說到這裡,微微擡起頭,看向杜聿明,眼神誠懇:“然後,魏将軍聽完了之後,他沉默了很久,最後,問了我一個問題。”
杜聿明皺着眉頭看着她,那雙經曆過無數戰火硝煙的眼睛此刻緊緊鎖住林安,手裡夾着的香煙忘了去吸。
林安沒有與他對視太久,目光再次微微垂下,聲音很輕:
“他問,‘杜将軍是你的第一個長官嗎?’ ”
“我說,‘是的。’ ”
“他說,‘那你很幸運。’ ”
林安慢慢地、清晰地複述完這段簡短的對話。她心裡産生了一種比當時聽到魏德邁說這句話時更深的震動。
那不僅僅是幸運,那裡面包含着理解、尊重,甚至是一種跨越國籍和陣營的、同為軍人或者說同為“做事的人”之間的惺惺相惜。而這份理解,這份尊重,是她,林安,作為一個小小的橋梁,無意中傳遞過去的。
她看向杜聿明,“其實您和魏将軍,是一樣的人,不是嗎?你們都真正看重實際的能力和效率,也都欣賞……或者說,至少能夠容忍直言的人。也許正因為此,他才感到與您的惺惺相惜——他才會說我很幸運。甚至,這也多多少少影響、導緻了他對您的支持。”
但她到底不敢直視杜聿明太久,還是移開眼睛,說,
“我隻是像對您一樣的對魏将軍。”
她忽然想到,這也是廖耀湘跟她說過的話。隻是沒想到,最後這話可能會讓她成為一個長袖善舞、借着洋人勢力平步青雲的“買辦”軍官;一個數典忘祖、認不清自己身份立場的“二鬼子”;
這些惡毒的标簽,幾乎不需要想象,她就能感受到它們如同冰冷的毒蛇,潛伏在周圍那些或明或暗的注視裡。
辦公室内陷入了長久的沉默。杜聿明一直沒有說話,隻是站在那裡,一根接一根地抽着煙,煙霧缭繞,讓人看不清他真實的表情。
他知道魏德邁對他相當尊重,但這多是基于軍事專業能力上的認可和盟軍合作的需要。他們之間,始終保持着一種客氣而略顯疏離的距離,僅限于公務往來。魏德邁不像史迪威那樣喜怒形于色,但也更讓人難以捉摸。
他也從來沒有像史迪威那樣,對中國軍隊的指揮權表現出任何興趣。
這是為什麼?是性格使然?是一種更高明的戰略手腕,意在“先取信于人”,徐徐圖之?還是……他真的隻是一個純粹的、專注于打赢戰争的職業軍人?杜聿明一直無法完全确定。
現在,他知道了,魏德邁對他的了解,遠比他想象的要多,也更私人化。
而魏德邁對他的支持,也不僅僅是出于專業性的考慮。
當然,大部分還是出于專業性的——但是,能理解和認識到第五軍的專業性,幾乎是一種更高的、近乎知己般的賞識。
杜聿明深吸了一口煙,将最後一點煙蒂用力按滅在煙灰缸裡。他心中的那點疑慮、那點警惕、那點因為權力被“侵犯”而升起的不快,似乎都在這漫長的沉默和思考中,慢慢消散了。
他轉過身,走到林安面前,臉上露出了許久未見的、一種近乎溫和的表情。他伸出手,輕輕拍了拍林安的肩膀。
“我相信你。”他說。
“啊?”林安一愣,相信什麼?這種對話她總不能是編的的吧?
“我相信你能做好這個美援監督的工作。”杜聿明看着她,眼中帶着一種複雜的、肯定的神色。
他的手在她肩膀上停頓了一下,語氣變得鄭重:
“放手去做吧。我會全力支持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