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你到底清不清楚你的任務有多麼重要?!”
魏德邁将軍焦躁的身影在他寬大的辦公室裡來回踱步,皮鞋後跟敲擊着地闆,發出沉重的悶響。陽光透過百葉窗,在他身上切割出明暗交錯的條紋。
他猛地停下腳步,銳利的目光釘在林安身上:“我,作為中國戰區的參謀長,同時是中緬印戰區美軍最高司令官,我肩上最重要的職責之一,就是合理分配并有效利用每一分寶貴的租借物資!而你,林上校,作為租借物資管理委員會的秘書長,就是我在前線的全權代表!現在你為了英國人扣下的區區三噸物資,就飛回重慶來彙報?難道印度堆積如山的幾千噸物資就不重要了嗎?它們等着你去梳理、去分發、去轉化為戰鬥力!”
林安站在辦公室中央,脊背挺得筆直,如同标槍一般。她垂着眼睑,盯着自己軍靴的鞋尖,她已經被罵了二十分鐘了。
從最初的心驚膽戰、肅然聆聽,到此刻,她的大腦已經有些放空……她甚至開始懷疑,魏德邁今天是不是遇到了什麼不順心的事情,隻是拿她當了情緒的宣洩口,才會這樣滔滔不絕,沒完沒了。
魏德邁提高了聲量,帶着壓抑不住的火氣:
“按目前的‘駝峰’運力,每月僅有五千噸物資能抵達中國。其中三千噸直接劃給了陳納德的航空隊!剩下兩千噸,要支撐整個中國地面戰場——這是什麼概念,你比我清楚,當初還是你向我做的報告!這兩千噸夠嗎?遠遠不夠! 如果不能盡快厘清庫存,優化流程,提升運力,不隻是滇西反攻難以為繼,河南、江西、四川的防線都會岌岌可危!”
“我從一開始就不贊成史迪威那個在胡康河谷蠻幹的計劃,那條該死的羊腸小道根本打不開局面,徒勞消耗資源!而真正有戰略價值、能扭轉戰局的‘安納金’計劃——重返仰光,切斷日軍生命線——最關鍵的一環是什麼?是英國海軍和陸軍的全力配合!我們需要英國人,至少在‘安納金’計劃上!”
“而在‘安納金’之外,第二重要的就是穩住中國國内戰場!長江防線需要多少彈藥補充?那些被陳納德像心肝寶貝一樣護着的前進機場,單靠第三戰區那些裝備簡陋的遊擊隊,能守得住日軍的突襲嗎?”
“你聽明白我的話了嗎?!回答我!” 魏德邁的聲音猛地拔高,打斷了林安的胡思亂想。
“是!将軍,我明白了!” 林安條件反射般地立正回答,聲音清晰。
魏德邁嚴厲地盯了她幾秒,眼神複雜,最終還是移開了視線,語氣生硬地說道:“在租借物資委員會,你就是我的代表,代表我在前線處理一切相關事務。既然你認為為了保障物資安全需要派兵,那就直接去做!你可以用我的名義下達命令。事情處理完畢後,寫一份報告給我就行了。”
他頓了頓,補充道,“我不可能時刻待在印度,而你這樣為了一件事來回重慶一趟,至少耽誤三四天時間。這對我們亟需提高的效率而言,損害太大了。”
他疲憊地揮了揮手,像是要趕走什麼煩人的東西:“你可以走了。”
“是,将軍。” 林安如蒙大赦,小心翼翼地行了個軍禮,悄無聲息地退出了辦公室。
站在門外走廊上,她還有些發懵,感覺腦子像一團亂麻。說魏德邁将軍對她不滿吧,可他又明确授予了如此驚人的全權——不僅認可她處理英國事件的方式,甚至允許她“先斬後奏”,以他的名義調動部隊。可若說滿意……剛才那長達二十分鐘、幾乎可以說是劈頭蓋臉的訓斥,無論如何也看不出半分滿意的樣子。
辦公室裡,魏德邁重重地坐回到他的椅子上,眉頭緊鎖,閉上了疲憊的雙眼。
最近一個月以來,幾乎沒有一件事情是順心的。
“安納金”計劃推進舉步維艱;幾乎所有接觸到的中國軍隊都存在着驚人的空額,士兵面黃肌瘦,訓練和裝備都慘不忍睹;來自各方的情報顯示,日軍在中國大陸上的活動正日益猖獗,似乎在醞釀一場規模巨大的進攻;華盛頓那邊,國會對于援助物資的使用效率和中國的貪腐問題質疑聲浪越來越高;甚至在他自己的司令部内部,那些史迪威留下的“老班底”也對他将部分指揮權下放給中國高級将領的做法頗有微詞,暗地裡指責他“對華綏靖”……唯一能算得上亮點的,大概就是成功轟炸了台灣的新竹機場——但這主要是陳納德的功勞!
最近,他親自去了一趟河南的第一戰區視察……在那裡所見到的一切,都讓他痛苦地回想起了十幾年前,他還是個年輕軍官時在中國服役的經曆……那些孱弱不堪的士兵,那些貪婪的官僚,那些連沙盤推演都不會的軍官,還有那些坐在滑竿上行軍的川軍将領……
年輕時,他是帶着幾分獵奇和研究的心态觀察着這一切。
而現在,他卻要依靠這樣的軍隊,在異國的土地上,組織一場現代化的、關乎世界格局的戰争……一種深深的無力感和焦躁感攫住了他。
在這所有的混亂和失望之中,由林安負責的租借物資管理項目,幾乎是唯一一個能勉強運用現代化管理技術、相對處于可控狀态、并且能拿出像樣的數據向國會報告、證明援助确有成效的環節了。
魏德邁用力地吸了幾口氣,試圖強行壓下胸中的煩躁,讓自己冷靜下來。雪茄的煙霧缭繞,一時間模糊了他緊鎖的眉頭。
他知道,剛才自己對那個年輕的中國女上校有些過于嚴厲了,甚至帶着幾分不自覺的遷怒。但這念頭隻是一閃而過,随即就被更沉重的思緒所取代——想到下午還要會見那位言辭油滑、要求多多的英國大使,他就笑不出來。
——真該死,當初何必要到這該死的遠東來。他深深吸了一口雪茄,任由濃郁的煙霧在肺裡打了個轉,再緩緩吐出,看着它在沉悶的辦公室裡掙紮、盤旋、最終消散。待在國内,和馬歇爾将軍他們一起規劃席卷歐洲的宏偉戰略該多好!聽說,意大利那邊墨索裡尼都快完蛋了……而這裡,卻是一片望不到頭的泥潭。
來中國之前,他是蒙巴頓勳爵的參謀長。
對于那位高踞于東南亞盟軍司令部寶座上的英國貴族,他自認摸透了幾分。蒙巴頓雄心勃勃,卻也極度看重自身的權力和英帝國的利益。想要說服他點頭同意“安納金”計劃,那個雄心勃勃卻又困難重重的重返仰光方案,單從戰區角度闡述是絕無可能的。隻能站在全球戰略的高度,強調其對整個盟軍最終勝利的必要性——哪怕這種必要性對英國在亞洲的短期利益并無明顯好處。
否則,無論是為了保衛印度,還是為了收複英國在東南亞失去的殖民地,一場大規模的反攻緬甸之戰,在倫敦和新德裡看來,都顯得缺乏足夠的緊迫性。可笑的是,緬甸——這片昔日英王的領地,如今其戰略價值最重要的體現,竟是維系着中國的生命線。
他吐出一口煙圈,思緒又飄回初到中國之時。坦白說,那時他對委員長本人,以及這個古老國家,是頗有好感的。尤其是中國人對他表現出的那種近乎謙卑的尊重(他心裡明白,這很大程度上是史迪威那災難性的溝通方式反襯出來的),與他在蒙巴頓身邊時常感受到的微妙隔閡與權力傾軋相比,一度讓他頗為受用,甚至有些感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