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漸漸的，随着他深入了解這個戰區，接觸到更多的人和事，那種最初的好感逐漸淡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日益沉重的認知。他覺得自己終于明白了那份“尊重”背後的真正來源——這個龐大的國家，在現實中是如此步履蹒跚、積重難返……

他們實在太缺乏可以倚仗的力量，也實在……實在是沒有多少能讓人施展拳腳、實現宏圖的空間了。

林安曾經提交的那份關于援助效益（ROI）的報告，論證“在中國戰場投入一美元，其牽制的日軍數量遠超在太平洋戰場投入十美元”的觀點，當初确曾在他的心中激起過希望的漣漪。可現在看來，那或許隻是紙面上的理想推演，真正能體現這種潛力的，恐怕也隻有經過美式整訓、裝備相對精良的駐印軍（Y-Force）了。

——實在不行，就把駐印軍空運回中國，投入關鍵戰場……但這念頭剛一冒出，就被他立刻掐滅。迫在眉睫的是即将召開的“三叉戟”盟軍最高戰略會議，他也已收到回華盛頓述職待命的通知。此時此刻，任何大規模調動都不切實際。

林安的關于貪腐的報告——那必須是一份證明沒有貪腐、系統高效的報告——将會成為他最近幾個月為數不多的“政績”之一。那是他要帶去華盛頓的東西。而他要帶回來的，必須是安納金獲得通過的消息。

林安心裡暗暗吐槽魏德邁，是你同意我來重慶的，就是為了罵我一頓……?

不過既然領導發話，她也隻好照辦，得知兩個小時之後就有回加爾各答的班機，她馬上就請美軍聯絡處給她調車去機場。宋美齡也不見了。

聯絡官一面答應，一面說，有兩則給她的電報轉來。

一是王定坤轉發的，來自沈美英的電報。

“上周實收步槍一百八十支，實發一百零二支，本周新到一百八十支，實發一百零一支，計餘一百五十七支，然團庫僅五十支。職暫未報告團長，軍需處長稱餘下步槍已轉其他連隊，職電詢本師116團、115團聯絡組，均稱并未收到。如何行動，乞示。沈。”

林安心情本來就不好，看了更差了——空額也就罷了，這是真的拿去倒賣了？還不到第二個星期，就不得不手上見血了？

第二封，差點讓她眼珠子掉下來。

“今日于司令部軍法處見到新7軍新39師官全斌師長，由CBI副參謀長波德諾将軍決定，以貪污及不配合調查為由，遣返回國。将于兩小時後登機交重慶。王。”

她放下電報，捏着電報的手幾乎在微微發抖——這就是魏德邁所說的“全權”的權力邊界嗎？不加通知的……遣返一個師長？與此相比，關于“貪污”的調查，和對她職權的侵犯，幾乎像是撓癢癢了——好像殺了一個人，不小心把血濺到她身上似的——哎呀，不好意思喲。

“長官，車安排好了。您可以去門口了。”聯絡官跟她說。

林安咽下一口口水，說，“謝謝，我先不用了。”

她轉身走向魏德邁的辦公室——被再被罵成豬頭、說耽誤效率也好，她一定要向魏德邁報告這件事情……就算是真的貪污、就算是真的倒賣、就算真的倒賣了武器裝備！也不可以這樣對待一個中國的師長啊……

這個波德諾是什麼來頭？想到舒适存的提醒，她的心打了個顫。不隻是要對付中國的明槍、還要對付美方的冷箭。怪不得紀委書記最後都難善終……

回到魏德邁面前，林安已經恢複了平靜，她沒有用民族尊嚴來開口，而是采取了魏德邁關切的話題。

她嚴肅地說，“波德諾将軍這一舉動是嚴重的越權。一切關于貪污的問題都應該由我委員會調查。他這樣的舉動，讓我委員會無法開展工作，對新七軍的梳理也會陷入停滞。另外，我沒有收到任何協查的要求，我不清楚他的證據從何而來。”

她更進一步，說，“如果在駐印軍，都令出多門，物資管理工作幾乎注定無法開展……”

魏德邁眉頭皺着，吸着煙，他對于波德諾這種突然襲擊也是煩得很——他是在林安來告訴他的時候，才知道的——他毫不懷疑，波德諾可能發了一封優先級很低的請示電，現在不知道塞在哪個文件堆裡呢。

“你認為應該怎麼處理？”他問。

“由我委員會調查後，如有必要，請杜總司令下命令，羁押于杜總司令的軍法處。”林安回答。

魏德邁呼出一口氣，說，“可以。就這樣做。”

“官師長可能已經在回國的飛機上了。”林安問。

“那就把他送回去。”魏德邁把雪茄按在煙灰缸裡。

林安一窒。又問，“那波德諾将軍？”

“我會處理。”魏德邁淡淡地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