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39師軍需處長和軍械處長都帶到了。”尹東生敲了敲門,聲音低沉。
“先讓軍械處長吳安邦進來。”林安的聲音平靜無波。
她與科特茲迅速交換了座位。當身材微胖、面色緊張的軍械處處長吳安邦被憲兵帶進來時,他第一眼看到的是那位金發碧眼的美國少校端坐在主位上,氣勢迫人,而那位此前押送官師長的年輕女上校則坐在旁邊,拿着紙筆,像是一名幹練的女翻譯或書記官。這個場面讓他心裡咯噔一下,本能地感到了壓力。
“吳處長,”林安并未起身,隻是擡了擡下巴示意他坐下,然後用清晰的中文介紹道,“這位是盟軍中緬印戰區司令部、魏德邁将軍特别指派的科特茲少校,負責觀察并協助本次調查。” 她刻意隐去了自己的主導身份,仿佛自己隻是一個傳話和記錄的角色。
不等吳安邦開口,林安便繼續說道,語氣平淡卻字字如錘:“官全斌師長已經被移交處理。這件事是盟軍方面直接揭發,不同于以往内部查處的案件,比之前新29師馬維骥師長那件事性質要嚴重得多。吳處長,希望你能認清形勢,坦白從寬,好自為之。”
林安一開口,就給這次談話定了調:層級高(魏德邁親自派人),性質重(比馬維骥案更糟),暗示官全斌已徹底倒台(沒人保得住),并将“坦白”與“從寬”直接挂鈎。——至于官全斌是不是真被移交重慶、下場是否一定比馬維骥慘,這重要嗎?對吳安邦,沒必要句句屬實。
吳安邦的臉色瞬間變得灰敗,他緊緊咬着牙,嘴唇微微顫抖,眼神中最後一絲僥幸似乎也破滅了。就在他心神激蕩之際,又聽見林安那不帶溫度的聲音響起:“吳處長,你畢竟在官師長手下多年,很多事情,想必也是身不由己,情非得已,對嗎?” 她微微停頓,話鋒帶着不易察覺的引導,“或者……那些事,原本就是你自己的主意?”
這話像是在絕望中遞過來的一根稻草。吳安邦猛地擡起頭,眼中閃過一絲抓住生機的光亮,但随即又被巨大的猶豫和恐懼淹沒。他囁嚅道:“我、我确實一直跟着官師長……我們不光是上下級,還是同鄉同學……林、林上校,官師長他……他現在到底怎麼樣了?”
林安随意地翻開面前的筆記本,仿佛在看一份無關緊要的日程:“我們來之前得到的消息是,他已經被直接押送重慶,交軍法處審理了。結果嘛……大概率和馬維骥師長差不多吧。” 她筆尖在紙上劃着,似乎在斟酌,然後擡起眼,目光銳利地刺向吳安邦,“——不,恐怕要更嚴重。委員長對美援物資的态度,你是清楚的。官全斌這次是栽在盟軍手裡,影響極其惡劣。這口鍋的分量,恐怕他一個人……是背不動的。”
“背不動”三個字,如同最後的重錘,徹底擊垮了吳安邦的心理防線。他沉默了良久,額頭上滲出細密的汗珠,最終像是下定了決心,聲音幹澀地開口:“是……是官全斌指示我幹的。是他讓我聯絡外面那些商人,處理……處理那些多餘的軍械……”
林安心中幾不可察地松了一口氣,臉上依舊是那種公事公辦的平靜。
典型的囚徒困境。讓他們互相指認、推卸責任,是最高效的突破方式。
林安答應過杜聿明,要巧妙地引入盟軍的普遍問題來“遮掩”内部的某些難堪,但這絕不代表她會放棄查清真相。需要“婉轉叙述”的對象是美國國會山上的議員和輿論,而不是頂頭上司魏德邁。想必杜聿明也不會天真到以為,她會用同樣的方式去糊弄魏德邁本人吧?至于魏德邁最終會如何向五角大樓彙報……那是他的判斷和選擇,自己無法幹預,也無需幹預。她隻需要确保自己對魏德邁是誠實的,即使這份誠實可能帶來削減美援的風險——這是她的底線。
吳安邦現在選擇“坦白”,将一切推給官全斌,是求生的本能。但他恐怕不知道,官全斌這隻“老虎”,因為牽涉到國際觀瞻和複雜的内部關系,很可能是要被“保”下來的。那麼,最終祭旗的,大概率就是他和軍需處長這些不大不小的“蒼蠅”了。官全斌黃埔一期,故舊門生遍布軍中,就算最終定罪,大概率也是牢獄之災;而這些處長們……若真按軍法,一顆花生米怕是尋常結局。
想到這裡,林安一邊記錄着吳安邦的供述,一邊看着他那張絕望中帶着一絲乞求的臉,心中竟真的泛起一絲轉瞬即逝的憐惜。
隻拍蒼蠅,不打老虎麼……
筆錄很快就做完了。
“好了。謝謝你的配合,吳處長。” 林安合上筆記本,臉上甚至露出一個公式化的、略帶安撫意味的笑容,“相信考慮到你的坦白情節,你很快就會沒事的。”
吳安邦失魂落魄地被帶了下去。
随後與軍需處長的談話,幾乎是同樣流程的翻版。對方在同樣的壓力和暗示下,也選擇了交代問題并将主要責任推給官全斌。
兩份口供一對照,加上之前的線索,林安對情況已然了然于胸。收獲極大。
官全斌不僅确實倒賣物資,而且是長時間、大批量。令人惡心的是他在雲南賣、在緬甸也賣——賣給誰?林安想到這裡,胃裡一陣翻騰,幾乎要作嘔。……最終的買家一定是日本人。
而且,隻有官全斌嗎?那些自種鴉片、自掌海關的滇軍……
至于在印度境内查獲的那部分流向,倒是充滿了黑色幽默——居然是賣給了甘地領導下的印度獨立運動分子。這算不算間接支持“民族解放運動”?而在緬北,恐怕也有不少物資流入了與日軍和英軍都關系暧昧的克欽族武裝手中。
“Colonel Lin,” 科特茲的聲音打斷了林安的沉思。他看着桌上那兩份用中文記錄的厚厚筆錄,有些頭疼地問,“Do I need to review these depositions?” (這份筆錄,我需要審閱嗎?)
他确實有點“視為畏途”。雖然全程在場,但他基本聽不懂中文,隻能通過觀察林安和被審訊者的表情、語氣來猜測大緻内容。現在要面對這些可能充滿爆炸性信息的中文記錄,他感到有些棘手。
林安合上自己的筆記本,擡起頭,臉上又恢複了那種溫和專業的笑容:“暫時不必了,少校。翻譯整理還需要些時間,内容比較龐雜。” ——其實找兩個得力的譯員,加個班一晚上就能譯出關鍵部分。
她話鋒一轉,語氣帶着恰到好處的器重:“相比之下,我這裡有件更重要、也更需要您專業能力的事情想請您幫忙。我想請您親自帶隊,去一趟加爾各答,實地調查一下盟軍汽車運輸隊在那邊的運作流程和效率問題,特别是物資交接環節。畢竟您是西點畢業,又曾在五角大樓任職,對建立和評估标準流程最有經驗,您出面協調,那些負責具體操作的軍官和士官們也會更加重視。”
科特茲果然精神一振。比起枯坐在這裡當“背景闆”或者研究天書般的中文筆錄,去前線港口城市、運用自己的專業知識、調查實際的物流運作,這顯然更符合一個西點精英的自我定位。林安這番帶着恭維的“重用”,讓他感覺受到了真正的重視。“Yes, Colonel! I can do that!” 他立刻應道,甚至有些躍躍欲試。
林安微笑着點點頭:“很好,具體任務要求和所需支持,稍後我會讓尹副官和您對接。”
科特茲敬禮後,腳步輕快地離開了。
林安看着他的背影,嘴角的笑容慢慢淡去。支開科特茲,一是為了保密,二是為了讓他去加爾各答“攪混水”或者說“建立參照系”。
兩個處長提供的聯絡線索很關鍵,他們隻要買東西,就不會隻從官全斌手上買東西……就像官全斌的武器最終可能流向日本人一樣,英國人在印度的軍火,恐怕也難免會通過各種隐秘的途徑,最終流到渴望獨立的印度人手裡。
她如果查到這種線索,丘吉爾搞不好還要捏着鼻子謝謝她,來個揮淚斬馬谡呢。
林安的臉色漸漸沉了下來。這份報告要怎麼寫……接下來該怎麼調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