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3年6月8日,重慶。
白市驿機場的傍晚,溽熱的暑氣被一場驟雨洗刷,空氣裡彌漫着泥土與青草混合的潮氣。天色迷蒙,如同罩上了一層灰色的薄紗。
停機坪上,一架C-47運輸機如同沉默的巨獸,在暮色中等待着它的乘客。螺旋槳靜止不動,機身泛着濕冷的光。林安跟在戴維斯與魏德邁身後,與随行的十餘名參謀一道,踩着金屬梯依次登機,準備夜航飛往西安。
登機前,她下意識地停步,轉頭向遠處張望了一眼。
西邊的天幕已經沉入黑暗,隻餘下一線淺淺的暮光,東邊的天空卻還有一抹淡青色的餘晖。她忽然覺得自己就像這天地之間懸而未定的暮色一般,心裡籠着說不清的怅然。
到達西安時已經是深夜。西安的美軍聯絡處人不多,隻五六人,他們來與魏德邁會見時,林安也見到了胡宗南的招待處主任張佛千、機要秘書熊向晖。
張佛千約莫三十餘歲,身材颀長,一身筆挺的中山裝穿得一絲不苟。他鼻梁上架着一副精緻的金絲眼鏡,仿佛不是一位軍中要員,而是一個讀書人。
他主動走上前來,向林安微笑着點頭緻意:“林上校,久仰了,在下張佛千,是胡長官招待處的負責人。”
交談中得知,張佛千原本是新聞報人,因報道長城抗戰與黃傑将軍相識,漸漸熟識并引為知己,三年之前,因黃傑推薦,他來負責胡宗南西安辦事處的招待工作。
另一位則顯得年輕許多,約莫二十多歲,體格清瘦,膚色微黑,一身軍裝挺拔利落。
他一直含笑站在張佛千身後,見林安看過來,他帶着幾分少年人特有的狡黠,調侃道:“林安,不認識我了?”
林安微微一愣,一時竟有些冒汗。
她拼命搜尋記憶,突然,一個高高瘦瘦、膚色白淨的青年身影在她腦海裡一閃而過——那是在大禮堂前,他站在人群中慷慨激昂地演講,意氣風發。她遲疑地開口,不太确定地問道:“你是不是……‘民先(中華民族解放先鋒隊)’的那個負責人?”
熊向晖頓時大笑,露出潔白的牙齒,整張臉明朗了起來,“正是我啊!”
“哎呀,”林安這才輕松下來,臉上浮現出吃驚又親切的笑容,“你黑了這麼多!”
熊向晖一歪頭:“民國二十五年底,我從長沙就脫離學校報名戰地青年服務團去了西安。幾年下來,不黑才怪呢。”
林安搖了搖頭,半開玩笑地歎道:“我在清華時光顧着讀書考試,隻遠遠見過幾次你們‘民先’的集會。當時記得還是個白面書生,真沒想到短短幾年,你竟然都成了胡長官的副官啦!”
熊向晖收斂笑意,神色正經了幾分:“這也是意外得了胡長官賞識,後來保薦我去黃埔七分校讀書,嚴格來說,我倒真沒清華文憑,隻剩一張黃埔的了。”
他一攤手,“不過,倒是你,既沒有參加‘民先’,又沒有參加戰地服務團,可是卻最終也投筆從戎,不但上了前線,而且去了美國,現在又是魏德邁将軍的秘書了。咱們也算是殊途同歸啊。”
林安聽了不禁失笑,“時勢使然罷了。國難當頭,清華的同學們,現在恐怕或多或少,都在各自的戰線上為國效力吧。”
“咳,”一旁的張佛千輕咳一聲,打斷了他們的叙舊。他溫和地笑道:“兩位難得同窗重逢,想必還有許多話要聊。不過夜深了,我得趕緊安排魏将軍一行人的住宿和行程,還請林上校能告知一下魏将軍的起居和飲食習慣。”
林安忙正色,将魏德邁将軍的起居習慣、飲食偏好,以及一些需要注意的細節說了一遍。
張佛千邊聽邊輕輕颔首,認真記下,随即說道:“如此,我便先行一步去安排,不打擾你們兩位老同學繼續叙舊。再聊,再聊。”
熊向晖微微一笑,點頭道:“張主任慢走。”
待張佛千的身影消失在院門外,連同汽車發動的聲音也漸漸遠去,院子裡恢複了深夜的甯靜。熊向晖才略微側身,臉上的笑容淡去,神情變得嚴肅起來,對林安說道:“林上校,有句話,我隻能私下跟你說。魏德邁将軍此次前來,最好不要去洛陽。”
林安心頭一動,嗯了一聲。她早已料到會有此一說,并不感到奇怪,隻是平靜地問:“為什麼呢?”
說罷,她又補充了一句,語氣也随之柔和下來:“私下裡,不如叫我靜之吧。”
魏德邁一行人下榻的招待所,是一棟典型的北方四合院式民居。青磚灰瓦,木質的廊柱和門窗都透着古樸的氣息。此時已近淩晨,院中隻有幾盞昏黃的燈火,映着樹影輕輕搖曳。
遠處偶爾傳來一兩聲狗吠,更顯得四下寂靜。
熊向晖沉吟片刻,臉上的少年意氣慢慢收斂,取而代之的是一種與年齡不符的凝重,“其實,早在二十天前,我們第八戰區電台就已經偵測到日軍的異動了。先是電台突然增多,然後陸續南移,到了後來,白天沉默不語,夜間卻頻繁通訊。這一天天下來,無不顯示日軍正大量增兵南移。”
他的手在桌闆上輕輕一拍,“我們電告胡長官,胡長官又緊急電告蔣總司令(蔣鼎文),可是蔣總司令總是回複:無事、無事。”
他長長地歎了一口氣,語氣裡滿是無奈與憤懑,“果然直到交火,才發現情形已經一塌糊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