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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5章 楚囚[番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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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就像洛甫同志最後那句話的潛台詞——‘組織信任你,你可以更靈活地、創造性地,運用你的身份和智慧。’

她的信,飛向了曾有幾面之緣的獨眼将軍。

很快,她被調往外事部。

而比她調令更早抵達撫順的,是一紙來自南京軍事學院劉院長的借調函——調廖耀湘前往講學。

5

一九五三年,南京。

梧桐樹的濃蔭,将南京染上了一層斑駁的、甯靜的綠。空氣中彌漫着黃梅天特有的潮濕氣息。

南京軍事學院,前陸軍大學,就坐落在這份甯靜之中。

林安走在學院主樓的走廊裡,皮鞋敲擊水磨石地面的聲音,清脆而有節奏。她來看望一位故人。

院長的辦公室,陳設簡單,沒有氣派的大辦公桌,隻有占據了整面牆的巨大軍事地圖和頂天立地的書架。空氣中,彌漫着舊書、墨香和淡淡的煙草味。

被譽為軍神的獨眼元帥,此刻正戴着老花鏡,在一張攤開的朝鮮半島地圖上用放大鏡仔細地看着什麼。見到林安進來,他擡起頭,那隻僅存的眼睛裡,透出一種洞悉一切的銳光。

“小林同志,來了。”他微笑着指了指對面的藤椅,“坐。剛從上海過來,路上辛苦了。”

“劉院長,您好。”林安恭敬緻意,依言坐下。

勤務兵送上兩杯熱茶。劉院長端起茶杯,輕輕吹了吹熱氣,開口道:“我聽龔澎同志提起過你。她說,新聞司現在有你挑大梁,她這個老司長,可以放心去管亞洲司的事務了。”

“龔澎姐過獎了,我還有很多需要學習的地方。”林安道。

寒暄過後,他的目光再次投向林安,仿佛不經意地,說起了另一件事。

“你的那位老朋友,”他語氣平靜,像是在談論一個普通的教學案例,“最近兩年,在協助我們研究抗美援朝的山地與森林作戰課題上,寫過不少很有深度的材料。我看,他已經和剛到南京的時候,大不相同了。”

林安的心,輕輕一顫。她知道,他口中的“老朋友”是誰。

她低下頭,看着杯中袅袅升起的水汽,由衷地說:“那都得多謝您的關照和栽培。當初若不是您,他……”

“我隻是個愛惜人才的教書匠罷了。”他擺了擺手,打斷了她的話,“一把好劍,與其讓它在箱子裡鏽掉,不如時常拿出來擦拭、砥砺。一個好的頭腦,也是一樣的道理。把他關在撫順的監牢裡,除了讓他頑固的腦袋變成一塊真正的花崗岩,對國家,對人民,有什麼益處呢?”

他起身走到窗邊,望向窗外郁郁蔥蔥的梧桐。

“現在他一周有三堂課,給我們的高級指揮員講戰術,複盤戰史。你既然來了,不妨自己去教學樓那邊看看。我就不送你了,免得他見了外人,反而不自在了。”

“院長……謝謝您。”林安輕聲說。

初夏的蟬鳴已聒噪起來,與遠處訓練場上的口号聲交織,一派蓬勃生機。林安繞過主樓,走向那棟作為教學用的、略顯陳舊的紅磚建築。

她沒有固定的目标,隻是憑着感覺,在一間間教室外緩緩走過。

忽然,一個熟悉又陌生的聲音,透過一扇虛掩的門,清晰地傳了出來。

“……所以,在叢林作戰中,火力的瞬間集中,遠比持續壓制更重要。分隊穿插的時機把握,必須精确到分鐘。當年我們在緬甸……”

林安的腳步,瞬間釘在了原地。

心髒猛烈撞擊着胸腔,手心滲出微汗。

她沒有探頭,隻是将視線,投向了窗戶玻璃上,那個被樹影映照得有些模糊的、正在講台上侃侃而談的側影。

他瘦了,比在撫順時更清瘦,那份因久坐監牢而産生的浮腫和頹唐,已經消失得無影無蹤。他的背脊挺得筆直,一手拿着粉筆,一手正有力地指點着身後黑闆上懸挂的巨大軍事地圖。

午後初夏的陽光,透過高大的窗戶,斜斜地照進來,在他身上、在飛揚的粉筆灰中,鍍上了一層金色的、溫暖的光暈。

他不再是那個穿着囚服、被一個号碼所代替的戰犯。他也不再是那個眼神空洞、用沉默和譏諷武裝自己的階下囚。

這一刻,站在講台上的,是那個林安曾經無比熟悉的、自信、專注、充滿了智性魅力的廖耀湘。是那個在緬甸戰場的地圖前,指點江山、揮斥方遒的常勝将軍。

林安的目光掃過教室裡的每一個細節。

台下,幾十名身着軍官制服的學員正襟危坐。許多人肩章閃耀,已是高級指揮員。他們是他昔日的敵人,是戰場上擊敗他的對手。此刻,他們手中的筆在筆記本上“沙沙”疾書,唯恐漏掉一字。

教室裡,隻有他那洪亮沉穩的聲音,與粉筆敲擊黑闆的脆響。

這一刻,林安感到一股巨大的、暖流般的情緒,瞬間沖垮了她所有的防備。那不是悲傷,也不是激動,而是一種難以言喻的、混雜着欣慰、喜悅和釋然的複雜情感。

她為他感到高興。由衷地,發自内心地,為他感到高興。

他沒有被毀滅。他沒有被那些磨人的歲月、無盡的羞辱和徹底的失敗所擊垮。他在這座曾經的敵軍最高學府裡,以另一種方式,重新找回了他的戰場,和他的尊嚴。

她貪婪地注視着他的身影。

那副熟悉的金絲眼鏡已經不在,換成了一副更顯沉穩的黑框眼鏡。

當他轉身在黑闆上書寫時,她能看見他被汗水微微浸濕的後背,筆挺的褲子,和他那雙因為常年握筆而骨節分明、此刻卻沾着白色粉筆灰的手。他的頭發剪得很短,是幹淨闆正的灰白寸頭。

那雙手,曾經在平滿納的地圖上,為她圈點出逐次阻擊的戰術要點。

那個帶着湖南口音的聲音,曾經在她剛從軍、苦練軍事翻譯時,一邊借書給她,一邊考教她戰術名詞。

那雙時而嚴肅、時而又閃着诙諧光芒的眼睛,曾經被還是少女的她,久久而常常地追随。

當她因為頂撞史迪威而被解除軍銜、狼狽不堪時,是他張開雙臂,笑着歡迎她來到新22師的師部,說:“誰說我們小林是受處分下來的?”

當她向他透露魏德邁的人事安排時,是他緊張而憂慮地望着她,眼中盛滿擔憂,盼她遠離高層漩渦,莫因天真而受傷。

還有列多那清冷的月光下,在他懷中,那個笨拙而滾燙的吻……

一種久違的、沉甸甸的暖意漸漸充盈林安的心房。那是……幸福的感覺。她不自覺地揚起了嘴角。

“叮鈴鈴——”一陣清脆的電鈴聲響徹了整個校園。

下課了。

這鈴聲像一道驚雷,将林安從時空交錯的幻夢中猛地拽了出來。她看到,台下的學員們紛紛起立,好幾位上了講台,将廖耀湘團團圍住,向他請教問題。

廖耀湘正與一名學員側身交談,不經意間,似乎是感受到了什麼,下意識地将目光,朝窗外瞥了一眼。

就在那一瞬間,他的目光,與林安的目光,隔着一層玻璃,幾步之遙,轟然相撞。

她看到廖耀湘匆匆對身邊的學員們說了句什麼,然後快步走出了教室,“林安?”

他瘦削的身形在合體的中山裝下顯得挺拔。

“真的是你。”廖耀湘先開了口,聲音比在課堂上低沉一些,帶着濃重的湖南口音。

他向前微微邁了一小步,臉上努力擠出一個笑容,那笑容顯得有些生澀,卻透着一種久違的真誠。“剛才……在窗外,看着有點像,沒想到真是你。在劉院長那裡聽說你來了南京,還想着……會不會有機會見一見。”

林安的心跳得像要從喉嚨裡蹦出來。

她努力維持着表面的平靜,甚至也試圖彎起嘴角,但感覺臉上的肌肉僵硬得不像自己的。

“軍長……”她下意識地用了舊日的稱呼,聲音幹澀得厲害。

“什麼軍長,早就是過去式了。”廖耀湘連忙擺擺手,他下意識地微微垂了下眼睑,随即又擡起,他的目光落在林安臉上,“叫我廖耀湘就好。現在在這裡,就是個老師。”

他走到她面前,兩人相顧無言。夏日的陽光将他的影子,長長地投射在她的身上。

“我現在在外交部,最近結束了闆門店談判,大家都放松了,我也請了兩天假。”林安清了清嗓子,“加上還有一些事想跟您說,所以,專門來看看您。”

“哦。”廖耀湘點點頭,若有所思,“你怎麼知道我在南京?是政協或者統戰部的安排?”

林安一愣,她怎麼會不知道?從他被俘那一刻開始,從佳木斯到撫順到南京,她全都知道。

她撓了撓頭,“我報紙上看的。”

廖耀湘大感意外地挑了挑眉,輕笑一聲,有些落寞。想來報紙上不會是什麼好話,無非是把他當作一個裝點的花瓶罷了。

“你還記得我,有心了。”他終于開口,“去我宿舍坐坐吧。”

林安默默地點了點頭。

梧桐樹的濃蔭下,能聞到他身上混合着洗衣粉和汗味的味道。一瞬間,她竟然覺得有些幸福的眩暈。

他的宿舍,在校園深處一棟安靜的紅磚小樓裡。房間不大,但收拾得一塵不染。一張單人鐵床,軍綠色的被子疊得像豆腐塊。一張書桌,上面整齊地碼放着講義、地圖和幾本翻舊了的書。除此之外,就是一個裝滿了書的書架,和一個小小的茶幾。

整個房間,透着一種軍人特有的、苦行僧般的簡樸和自律。

他倒了兩杯茶。兩人坐下。

他語氣輕松,“你……這些年還好吧?偶爾能在報紙上看到你的名字。”

“還好,都是……組織安排的工作。您呢?在這裡還習慣嗎?”,林安說。

“習慣。”廖耀湘的聲音提高了一些,“劉院長待我很好。”

林安笑了,“那真好、真好。”

又說,“我看您精氣神好多了。”

廖耀湘點了點頭,輕輕歎了一口氣,“我沒想過,中國的軍隊,能在朝鮮,把美國人從鴨綠江邊,硬生生打回到三八線。這在過去,是不可思議的。”

她心中百感交集——他與在佳木斯時,确實不同了。

他看到的是一場戰争的勝利,是一個民族的新生。他好像,慢慢放下了。

而她呢?她看到的,是迫在眉睫的高崗在北京的串聯,還有她無法說出口的、關于未來的血雨腥風……她附和道:“是的,确實了不起。”

廖耀湘似乎沒有察覺到她的失神,他眼中的光芒漸漸沉澱下來,化為一種平和的感慨。

“能在這裡,把我這點打了敗仗的經驗,當成反面教材講一講,也算是廢物利用吧。”他笑了笑,那笑容裡,有滿足,也有落寞。

林安的心猛地一揪。他不再是那個驕傲得不可一世的廖耀湘了,但他身上有種更堅韌、更令人心折的東西。

“千萬别這麼說。”林安擡起頭,“劉院長說得對,您的頭腦和經驗是寶貴的财富。能在這裡教書育人,為國家培養人才,意義重大。”她頓了頓,補充道,“剛才……我在外面聽了一會兒,講得非常好,真的。”

廖耀湘似乎沒料到她會這麼說,愣了一下,随即,他咧開嘴笑了笑。

“謝謝你,林安。”他低聲說,“看到你很好,我也……很高興。”

他吹了吹茶水,使它晾涼一些,把杯子往林安那邊推了推,“喝吧,路上辛苦了。”

他擦了擦頭上的汗,站起來把電風扇打開,風呼呼吹着,使得兩人在炎熱的南京夏日都涼快不少。

吹着電扇,幾分鐘裡,兩人都沒有說話。

廖耀湘開口道,“你說,有事要告訴我?”

林安點點頭:“是。是家裡的情況。”

“家裡?”廖耀湘的身體瞬間坐直了,眼中閃過一絲急切。

“是關于夫人黃伯溶和您的兒子定一。”林安看着他,“我一直在打聽他們的消息,最近才經過香港的的人打聽到。他們之前一直住在香港,最近定一考上了台灣大學。打聽到的時候,才知道,幾個月前,他們去了台灣。”

廖耀湘沉默了,過了很久,才長長地、仿佛要吐盡胸中所有濁氣般地,“台灣大學……”

分離的時候,廖定一隻有十三歲,在廖耀湘去東北前,在南京見了最後一面。而現在,他也是十八歲的大小夥子了。

林安的聲音更加輕,她的眼睛關切地看着他,“台灣大學,也是很好的,聲譽在那邊算是第一。”

廖耀湘的腦子裡一時是黃伯溶的身影,一時是廖定一小小的驕傲的樣子,一時又是1948年春節他們唯一一個一家人一起過的春節。他的眼睛不知道什麼時候已經濕了。

他的手背在臉上抹了一下,林安的心也跟着揪了一下。

走馬燈似的,不知在回憶裡沉浮了多久,他才猛地回過神,看見林安擔憂的眼神,正緊緊地、一瞬不眨地望着他。

她的手懸在半空中,似乎是本能地想要伸過來安慰他,卻又在理智的約束下硬生生止住,就這樣尴尬地、徒勞地、擔憂地停着。

看他終于望了過來,林安連忙擠出一個安撫的笑容,才如夢初醒般地,将手收了回去,抱臂坐着。

他打量着她,長久地、沉默地。然後,用一種曆經滄桑的沙啞聲音說:“你費心了。”

林安笑了一下,沒有說什麼。

他說,“知道他們平安,我也就放心了。想來很快就會統一,總會有相見的時候。”

林安附和地點點頭,“是。”

廖耀湘的目光沒有移開,帶着一絲探究,甚至是一點屬于他過去的、習慣性的敏銳:“你還負責……統戰工作?”他問得直接,語氣裡沒有惡意,隻是疑惑她獲取消息的途徑。

林安的心猛地一跳。她臉上的笑容瞬間凝固,變得有些僵硬,随即飛快地否認:“不。”

她深吸一口氣,目光垂了下來,她的聲音壓得更低,透着謹慎,“您家人的消息……最好還是不要跟文小山先生,或者其他在軍事學院的前同僚們分享。因為……這是我通過私人渠道去打聽的。部裡……并不知情。”

她又擡起眼睛,“北京,組織紀律很嚴,不像,不像從前的南京。”

她最多可以說到這份上了,可是廖耀湘已經完全明白了。她所冒的風險、她的努力、她……

“為什麼?”他問。

“不為什麼。”林安說,她移開了視線。有時候,她是倔強的,就算面對他,她也隻能以一句無可奉告作結。

但最後,她又舍不得這太難得的重逢,她的視線又回到他的臉上,“不為什麼。”

他長了張嘴,又閉上。他上下打量着她。感激、自卑、疑惑、驕傲、抗拒,最終,化成一句,“麻煩你了。”

林安立刻笑了一下,“沒有什麼。”

他頓了頓,“如果方便的話,可以給我寫信。”

又立刻補充,“不方便就算了,我知道你工作敏感。”

林安咬了咬嘴唇,她當然想寫,但之前,一方面是擔心廖耀湘不願意和自己聯系,另一方面也不知道寫什麼。加之,确實也很敏感——甚至不是名義上裡通外國的敏感,她是真的為了廖耀湘在裡通外國。

她是外交部裡出了名的滑頭。能在三十五歲接龔澎司長的位置,和她的政治站位是分不開的。

但越來越圓滑的她,為廖耀湘做點事情,已經是她人生中最沖動、最刺激、也最滿足和幸福的事情了。

人活着是為了什麼呢?是為了明哲保身嗎?

她點點頭,“一定。”

林安長長地、深深地,凝視着他。這一刻,她仿佛是在貪戀地,要把他此刻的樣子,刻進自己的心裡。

她不知道,如今已經三十五歲的她,臉上那種混雜着愛慕、心疼與執拗的神情,竟與二十五歲時,在印度的蘭姆伽,那麼的相似。她的輪廓,同樣是被窗外照進來的夕陽,鍍上了一層溫柔的金光。

那一年,她去美國,自作主張地翻譯和宣傳了他的軍事著作,為他帶來了盟軍的嘉獎。被他發現時,他也曾這樣問她,為什麼不為自己居功,為什麼要這樣凸顯他。

那時,她可以坦坦蕩蕩地、像一個忠誠的士兵對着自己的指揮官敬禮般地回答:“我就是這樣仰慕着您的。”

可他們很快都知道,那不是畫面的全部。她愛他。

而他,也曾對這個聰明、漂亮的小姑娘,有過欣賞,有過憐惜。他像呵護一隻活潑的、羽翼未豐的鳥兒一樣,輕輕拂過她的臉頰,甚至,吻過她。但那種愛,很輕盈,很淡,是他驕傲人生中的一抹點綴。

那時,他是一個百戰百勝、前途無量的指揮官,而她,隻是一個可愛的、年輕的、毫無保留的仰慕者。

他們之間,幾乎與董樸和劉衛黃之間,沒有什麼不同。

可是現在。

她已經說不出那樣坦誠炙熱的表白,可是她的眼睛,還是一如既往地、毫無保留地追随着他。

她盼望着他高興,就隻是這樣。

他閉了閉眼睛,像是下了什麼很大決心,挂上微笑,說,“你年紀不小了,也該成家了。高級幹部裡,可以看一看。”

見他不再追問,林安也輕輕出了一口氣。她不在乎自己感情的暴露,更無所謂他對自己的毫無回應,甚至于,她更心疼于他與妻兒分離的憂愁。

她聳了聳肩,笑着說,“是,我明白的。”

廖耀湘的笑容漸漸消失了。他低低地“嗯”了一聲,沒有再說話。

他知道,他享受着她的仰慕帶來的便利。如果說十年前,他對她是一些憐惜,那麼現在,因為這種便利,他更需要以不在乎的态度,來保持心理上上位者的感覺。

他的驕傲不允許他回應。

而林安也習慣這種相處模式,他總歸是她的“軍長”的。

“那麼,我告辭了。”林安站起來,小心翼翼地說。

她是多麼希望能夠再多停留一刻,哪怕隻是多看他一眼。她甚至有一個瘋狂的、不合時宜的念頭,希望他能像當年在列多的月下一樣,再抱一抱自己啊。

可是,就像那無數個周末,她在高爾山的遼塔上,迎着寒風,長久地俯瞰撫順戰犯管理所,最終卻總是驅車轉向沈陽一樣——

他不需要她的時候,她絕不會出現。

這是她作為他曾經的下屬,保留的、最後一份驕傲和紀律。

“好。你……多保重。”廖耀湘看着她,慢慢地說。

随着這句話,他清晰地看見,她臉上在這個下午短暫綻放出的、脆弱的快樂,如同被風吹散的蒲公英,漸漸地、一絲絲地消失了。

取而代之的,是沉默而壓抑的殼。

她微微笑了一下,說,“好。”

————————

一九五四年,北京。

全國戰犯大集中後,許多人,包括廖耀湘、文小山、李濤,以及名震一時的杜聿明等,都集中到了北京功德林。

廖耀湘在南京短暫五年,像是正常人一樣的生活,如陽光下的露水一樣,消散了。

他帶着從去年起和林安恢複的通信,但自到北京來,除了寫信告知她自己已平安抵達,便再也沒有動筆。

能寫什麼呢?除非是找她辦事。他還不至于如此。

報紙的字裡行間,也提到了林司長對“高饒集團”的激烈批評,以及對東北時期宗派活動的揭露。他知道,她和高崗曾是直接的上下級。而人總是對花邊新聞更感興趣。高崗的罪狀裡,私生活混亂是闆上釘釘的一條。林安作為當年東北局最高位的單身女幹部,被牽連進各種不堪的流言,幾乎是必然的。流言蜚語,有時比炮彈更傷人。

1954年8月,高崗自殺,這一切才算塵埃落定。

夏末,頤和園昆明湖的遊船上,聚着一片歡聲笑語。是周總理帶着一些幹部來探望功德林的“學生”故舊,既有前期投共的林安,也有晚期起義的鄭洞國、陳明仁,還有兵敗被俘的杜聿明等人。

林安作為一個小字輩,自然成了打趣的話題中心。

周總理笑着說:“林安同志在外事口可是出了名的不苟言笑,今天在座的有你的幾位老上司,我看你倒是格外高興啊?”

林安忙收斂了笑容,乖巧道:“在總理和各位前輩面前,不敢失态。”

遊船上的人都善意地笑了起來。

周總理看了她一眼,帶着溫和的笑意:“你的個人問題,也的确該考慮了。當年在重慶,我就為你操心。這麼多年過去,我這個做長輩的還沒幫你解決,是我的疏忽了。”

杜聿明附和着笑了笑,意味深長地看了一眼她,又瞥了瞥不遠處的廖耀湘。

廖耀湘隻是沉默地點了點頭,端起了茶杯,目光卻不由自主地落在了林安的側臉上。

曾擴情不明就裡,開口道:“是不是因為高崗……”

話沒說完,立刻被旁邊的王耀武用胳膊肘狠狠撞了一下。王耀武拿起一個蘋果遞過去:“擴大哥,潤潤嗓子。”

涉及到共和國近期最激烈、乃至有高級幹部身死的政治風暴,船上的空氣瞬間凝固了。

周總理搖了搖頭,岔開了話題。他看過林安寫的材料,知道那些流言純屬污蔑。林安和高崗之間,不但談不上熟識,而且隻有政治上的攻讦。但這種事,越解釋越黑,隻能讓時間沖淡。

衆人三三兩兩地在頤和園的長廊裡走着,廖耀湘和林安自然而然地落在了後面。

空氣中隻剩下蟬鳴。

廖耀湘的内心正進行着一場天人交戰。他想起了她為他所做的一切。他強迫自己建立的“那隻是憐憫和報恩”的心理防線,他的驕傲不允許自己去設想,她對自己仍然有什麼感情。

但在今天重逢的這一刻,這道防線又開始搖搖欲墜。他需要一塊石頭,一塊更堅實的石頭,來加固它。

他終于開口,聲音沙啞,帶着一種刻意營造的、長輩式的關懷:“那些報紙上的話,别往心裡去。人已經死了,是非功過,總有定論。”

他停頓了一下,看似不經意地抛出了那個他真正想問的問題,那個他渴望得到肯定答案的問題:“不過……當年在東北,你對他……是不是真的動過心?”

他問的是高崗,但他真正想聽的,是林安承認自己愛過别人。

這個念頭一出口,他自己都吓了一跳。

他幾乎是病态地渴望着一個“是”字,那能讓他肩頭的重負卸下,讓他覺得自己虧欠她的沒有那麼多。

可這個念頭剛一升起,另一股混雜着獨占欲的苦澀又将他刺痛——她怎麼可以?那份隻屬于他的目光,怎麼可以也曾投向别人?

林安轉過頭,看着他。

她輕聲說,“您是不是覺得,我要傾心于誰,那個人也必須得是權傾一方的大人物?”

廖耀湘的心猛地一沉。

他移開視線:“我不是這個意思。我隻是……關心你。”

“是嗎?”林安的語氣依舊平靜,她停下了腳步,“那您不如直接問我,我的心上人是誰。”

蟬聲在這一刻仿佛被按下了靜音鍵。

他聽到她極輕的一聲歎息。

她忽然伸出手,輕輕拽過他那隻因緊張而微微蜷縮的手。她的手指溫熱,在他的手心裡,堅定而清晰地劃過——

一筆,是廣字頭。

兩筆,是兩個羽。

最後一筆,是半個珍。

廖耀湘一動不動,像被雷電擊中。

這久違的肢體接觸讓他的頭腦幾乎一片空白,而随着她的手指的觸碰,那漸漸完整的一個廖字,讓他心裡滿溢而臌脹的溫熱,幾乎要淹沒了他。她愛他。她愛他。她愛他。她愛他。她愛他。她一直愛着他。

可是他能說什麼,能做什麼呢?他是什麼呢?他有什麼呢?他能給她什麼呢?

他是一個敗軍之将,一個犯人。

而林安,在寫完那個字後,所有的勇氣都已耗盡。她看到他臉上那無法掩飾的震驚,以及随之而來的、長久的沉默。

這沉默像一盆冰水,兜頭澆下,讓她感到一陣刺骨的難堪。

林安有些微的顫抖。

她是誰呢?他是高高在上的軍長,她是他的部下。他是有妻子兒女的将領。解放前,他不止一次地看出并且婉拒了、或者說保護了她的感情。甚至那一個輕輕的吻,也确乎是僅僅出于憐惜。

她已經三十六歲了啊。

如果他不曾愛上二十五歲的她,又為什麼會愛上——不,她不配用這個詞——他怎麼可能接受,三十六歲的她的感情呢。

十年前沒有發生的事情,難道,十年後會發生嗎。

她真是自作多情啊。

廖耀湘終于慢慢地、仿佛用盡了全身力氣,将手從她的指間抽了出來。

那一點溫暖驟然消失。

林安感覺自己的血液都在一瞬間變冷了。她下意識地用手背飛快地擦了一下眼睛,不想讓他看見。

“對不起。”她的聲音輕得像歎息。

“什麼?”廖耀湘不明白她為什麼突然道歉,下意識地回應,而他的聲音有些沙啞。

“對不起。”林安微微提高了聲音,像是在懲罰自己,也像是在逼自己結束這一切。

她咬緊了牙關。勉強笑了笑,“我們快跟上去吧,總理他們要走遠了。”

晚上,功德林沉默的月色裡,廖耀湘猛地從床上坐起身。

白天那一幕在他腦海裡反複回放。她最後那個蒼白的笑容,和那兩聲“對不起”。

他忽然明白她為什麼要說對不起了。

她從來沒有看輕過他,她從來沒有把他看作一個犯人,甚至——她在他面前從來都是卑微極了的。

她以為自己那份孤注一擲的表白,在他看來,是微不足道甚至令人為難的。

她那樣受傷的神情,忽然之間讓他心如刀割。

她以為——她以為——她以為——她一直以為她是一廂情願的!

天呐,小林!

他甚至來不及穿好鞋,就從床上一躍而下,匆匆沖到自習室,在昏暗的燈下展開信紙。拿起筆,蘸飽了墨,他寫下:“小林:”。

然後,他就再也寫不出一個字了。

寫什麼呢?

告訴她,我不是不愛你,我是不配愛你?

這句話,比承認自己是個徹底的失敗者,更讓他難以啟齒。

可是,就這樣讓她帶着那樣的誤解和傷痛離去,又像有把鈍刀在心裡來回地割。

久久的,一滴濃墨從筆尖落下,在她的名字後面,暈成一個無法挽回的、句點般的墨團。

他慢慢放下了筆。

也許,他想,就這樣讓她誤會下去,讓她以為他不愛她,讓她因此能徹底地、幹脆地将他忘記……這才是他,唯一能給她的、最後的保護了吧。

這一定是的。他在心裡對自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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