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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一九四八年,十一月一日,太行山的風已帶上凜冽的寒意。
自從一九四三年随美軍顧問團訪問延安,林安就選擇了與紅色站在一起。從延安到陝北,再到如今的西柏坡,她一路追随。她曾引以為傲的FAC技術,連同那些關于藍天的夢想,都被悉心收藏起來——在這裡,文字和電波,就是她的武器。
“嘀嘀嘀——嗒嗒——” 一部電報機忽然以急促的節拍響起,譯電員迅速抄錄,神色愈發激動。
這是來自遼沈前線總指揮部的特急電報,需要立刻譯成英文通稿,向全世界播發。
林安接過電報,目光掃過上面簡短的文字:
“……遼沈戰役大獲全勝,蔣匪軍第九兵團司令廖耀湘已被我軍活捉……”
“林主任!” 一陣急切的呼喚傳來。林安猛地回神,看到通訊員小王正向她跑來,“喬木同志的秘書找您,說請您去一趟辦公室,有客來訪。”
林安将那張仿佛有千斤重的電報紙整齊地放在桌上,用鎮紙壓好。
她的聲音聽不出波瀾:“好的,就來。”
社長辦公室裡,見林安進來,那人站起身,臉上露出一個溫和的笑容:“林安同志,你好。我是高崗同志的秘書,張子華。冒昧來訪,請見諒。”
林安與他握了手,然後向胡喬木緻意:“喬木同志。”
胡喬木點了點頭。他對張子華說:“子華啊,人我給你叫來了。可我得先說清楚,我這裡是新華社,不是幹部儲備所,你們東北局可不能随便就來點我的得力幹将啊。”
張子華笑着說:“我曉得您愛才。但現在東北全境解放,百廢待興。高崗同志和中央正在組織專人,籌劃平抑物價、接收沈陽工業體系、恢複生産等關鍵工作。這裡面牽涉到大量原有的外國公司、技術人員和複雜的外彙問題。”
他頓了頓,看向林安:“你既懂外語,又在财經方面有經驗,之前在軍調小組時,也跟東北局的許多同志合作過,大家對你的能力印象深刻。所以,高崗同志特地派我來,私下問問你的意願,是否願意去沈陽工作一段時間。張聞天同志也支持這個提議,希望你能在他的财經委員會裡擔任委員。”
話音剛落,胡喬木就一擺手:“不行!遼沈戰役剛打完,淮海戰役又開始了,全世界的眼睛都盯着我們。中央的聲音要傳出去,全世界的反應要遞進來,都得靠林安她們英文部。她一走,我們對外的廣播和通稿,質量誰來保證?這等于是在決戰的時刻,自斷一臂!”
他話音一轉,看向林安,“雖然說東北局的工作是要支持的,不過想必林安同志也是一樣的想法。”
林安一愣,跟老領導一對視,就懂了他的意思。
胡喬木是想叫自己當面回絕張子華。
張子華也看向林安。
她沉默了一會兒。
說實話,她對經濟工作并無多少興趣,更不敢誇口有經濟能力。那些所謂的财經經驗,不過是因為合作破裂前流向解放區的美援,都是經她手接收采購、與史迪威方面協調而來的罷了。
後來打打談談中間,她的工作也就轉向外宣了。
可是,工作上雖志不在此,但——
“我願意去東北。”她說。
萬千思緒在她腦海中翻湧,最終歸于平靜。
林安擡起頭,迎着胡喬木探尋的目光,将所有複雜的個人情感深深掩藏,換上一個公事公辦卻又帶着些許向往的微笑說:“好久沒回東北了,說實話,還頗為想念呢。”
2
合江省的首府設在佳木斯。東北局經濟委員會的負責人張聞天,此時正兼任着合江省書記,林安的第一站,便是來這裡拜訪他。
讓她始料未及的是,仿佛冥冥之中上天聽到了她内心的呼喚,東北野戰軍在遼沈戰役中俘獲的國民黨高級将領,眼下竟全部集中在佳木斯城郊的軍官教導團。
說是教導團,實則是一處看管不那麼嚴苛的監獄。從戰場起義的鄭洞國,到被俘的範漢傑、廖耀湘等人,這些曾在中國現代史上叱咤風雲的人物,如今都成了這裡的“學員”。
當林安在張聞天溫暖的辦公室裡,略帶緊張地提出想去教導團看一看時,洛甫同志深邃的目光從老花鏡後投了過來,平靜地問:“你是要看哪一位呢?”
他是黨内少數有留學背景的知識分子領袖,在延安時,便是與林安的經曆和脾性都相當投契的老師。面對他洞悉一切的眼神,林安知道無法隐瞞。
見她猶疑,張聞天便主動為她解圍:“要是看鄭洞國那樣的起義将領,我認為不急于一時,将來總有再見面的機會。但如果是其他人……”他停頓了一下,彈了彈指間的煙灰,語氣變得深沉,“如果是其他人,我倒不反對你去。”
他凝視着窗外飄落的零星雪花,緩緩說道:“對這些戰犯的管理辦法,中央還沒有最終定論。是關,是放,還是殺,要看接下來的戰局。但你心裡要有數,對于那些血債累累的敵人,我們絕不會心慈手軟。”
林安敏銳地捕捉到他話語中那一閃而過的森然殺意,她感到一陣寒意,輕聲說:“是……其他人。”
“也好,”張聞天點點頭,重新看向她,目光又恢複了溫和。“你就代表我們東北局去。看看他們的思想狀況,回來也給大家做個内部彙報。不過你要記住,這都是題外話,你的主要工作,還是配合陳Y同志,做好沈陽的經濟接收,尤其是那些外資公司的盤點和交涉。”
他看着林安,忽然笑了笑,帶着幾分期許:“你可是咱們在國際上的一面旗幟,說不得,将來若再組軍調小組,或是跟司徒雷登打交道,還是要你這員大将出馬的。”
這番信任和期許,讓林安緊繃的神經放松下來。她挺直了胸脯,語氣輕松地保證:“洛甫同志放心,那當然包在我身上!”
張聞天欣慰地笑了。
十一月底的佳木斯,滴水成冰。
東野對這些敵人的看管,談不上虐待,卻也絕無優待。勝利者的姿态是粗糙而直接的。十幾個人睡在一鋪長長的南北大炕上,沒有書報,沒有娛樂,除了偶爾被組織起來“學習”,其餘時間就是對着四面牆壁硬熬。天冷之後,連室外放風的時間都大大縮短了。
空氣中,混雜着劣質煤炭不完全燃燒的嗆人煙氣、汗水的酸味和一股沉悶的黴味。
一位從抗聯時期就參加工作的管理員同志,正陪着林安,語氣裡帶着壓抑不住的怨氣和一種樸素的炫耀:“反正,就是這麼個樣子。這些人,手上都沾着我們同志的血,沒把他們槍斃,已經是黨的政策寬大無邊了!”
他一邊說,一邊又好奇地問:“首長,您是省裡來的,這個省裡文件上說的,土地改革要‘防止左’,是啥意思?俺家剛分的五十畝地,不會又變了吧?”
林安一邊耐心跟他解釋着政策,一邊透過囚室門上那扇不甚潔淨的小玻璃窗,向裡張望。她随口說:“這窗戶實在太髒了,看不清楚。”
“嘿,這好辦!”管理員像是找到了表現的機會,随便拉開一間囚室的門,對着裡面中氣十足地喊道:“207号!出來!把那扇窗戶給首長擦幹淨!”
他又轉頭對林安解釋:“冬天生爐子,灰塵大。您是南方人吧?不習慣我們這兒。”
林安的目光,已經落在了那個從炕上應聲起身的囚犯身上。她心不在焉地點點頭,答道:“嗯,我是福建人。”
“哦——”管理員拖長了聲音,恍然大悟,心裡給林安貼上了“白區黨”的标簽,表情上倒也看不出什麼。
那個被稱為“207号”的人影,動作遲緩地站了起來,拿起一個搪瓷盆和一塊看不出本色的抹布,低着頭,慢悠悠地朝水房走去。他的每一步,都像是在拖着千斤重負。
管理員皺起眉頭,厲聲呵斥:“磨蹭什麼!快點!”
207号置若罔聞,依舊用他那不變的、仿佛能對抗一切催促的緩慢節奏走着。
管理員憤憤地對林安抱怨:“首長您看!這些蔣匪狗崽子,死不悔改,一個比一個不老實!這工作,真是折磨人!”
當207号提着水桶從林安身邊走過時,他始終沒有擡頭。
但就在那一瞬間,林安屏住了呼吸。
是他。李濤師長。
自從一九四三年一别,她再也沒見過他。他瘦得脫了相,高高的顴骨上,幾塊暗紫色的凍瘡格外刺眼。他打來水,擰着抹布,那雙曾經在地圖上指點江山的手,此刻又紅又腫,像兩根凍壞的胡蘿蔔。冰冷的井水浸過,他擦拭窗戶的動作明顯哆嗦了一下。
“唉,”林安終于忍不住了,輕聲說,“政策上不是說要寬大處理嗎?”
管理員瞪大了眼睛,仿佛聽到了什麼奇談怪論:“這還不夠寬大呐?!首長!我們有些抗聯的同志,當年可是被他們抓去活埋了啊!”
林安無言以對,隻好搖了搖頭,端起了官腔:“一碼歸一碼。政策是政策,就像文件上說的,土改要防止‘左’,這個看守工作,我看,也要防止‘左’嘛。”
小學都沒念過的管理員被這“左”啊“右”的方位名詞弄得有點迷糊,他摸了摸腦袋,似懂非懂地“哦”了一聲。
透過李濤師長用通紅的雙手擦拭得越來越透亮的玻璃,林安終于看見了那個她此行真正要找的人。那個安靜地盤腿坐在炕角的身影,她一眼就認了出來。
廖耀湘。
他胖了。這是林安腦海裡冒出的第一個念頭,荒誕又真實。
似乎是察覺到了擦窗戶的動靜,廖耀湘擡起頭,朝這邊望了過來。林安像被針紮了一下,立刻轉開了臉,心髒狂跳。
“擦完了。”李濤帶着濃重的廣東口音,低聲咕哝了一句。
林安回過神,目光重新落到李濤身上,看到他耳朵上也全是紅腫的凍瘡。就在這一刻,李濤也終于看清了林安的臉。
四目相對的一瞬間,李濤臉上的麻木和遲緩瞬間被巨大的震驚所取代。他手中的搪瓷盆“哐當”一聲巨響,掉在冰冷的地面上,水潑了一地。
“不老實!” 兩個衛兵聞聲立刻端槍趕來,管理員更是被激怒,揚起手就要給他兩個耳光。
“别動手!”林安一把拉住了管理員的胳膊,沉聲說,“他也是不小心。”
“什麼不小心,呸!”管理員甩開她的手,氣憤地說,“首長同志,你不知道這裡工作的困難!就說這個207,跟這個屋裡關着的9号廖耀湘,以前是上下級!一開始我們不知道,讓他們住一屋,那家夥,叫一個孝子賢孫呐!天天湊一塊,日盼夜盼老蔣打回來接他們呢!”
林安“嗯”了聲,沒有接話。淮海戰役剛剛打響,對于這些剛剛在東北戰場上徹底失敗的國軍而言,勝負的結局,或許在他們心裡,還遠未到塵埃落定的時刻。
在兩個衛兵的槍口下,管理員勒令李濤用那塊小抹布去擦幹地上的水。
“不要這樣了。”林安終于無法再忍受,聲音冷了下來,“還是用拖把吧,天這麼冷,水結了冰,滑倒了戰士們也不好。”
她的話起了作用。而屋裡的廖耀湘,也早已被外面的動靜驚動,站了起來。隔着那扇剛剛被擦亮的窗戶,他看到了外面這場小小的風波,看到了那個穿着一身灰色幹部制服、留着齊耳短發、既熟悉又陌生的身影。
他與她四目相對。
看到是她,廖耀湘并沒有像林安那樣移開視線。他隻是靜靜地看着,眼神裡沒有任何情緒,像是在看一個無關緊要的陌生人。數秒之後,林安清晰地看見,他的嘴角向下撇了一下,臉上的肌肉抽動了一下。
盡管隔着門窗,聽不見任何聲音,但林安再熟悉他不過了——那是一個充滿了極度輕蔑的冷哼。
随即,廖耀湘緩緩地轉過身,重新坐下,将一個敦實、冷硬的背影留給了窗外的一切。
“207!還不快滾回你的房間!”管理員還在叉着腰呵斥。
李濤撿起盆,眼神又恢複了空洞,重新投向了地面,看也不看林安一眼。他沒有道謝,也沒有道歉,麻木地、慢吞吞地往自己的囚室走去。
很快,有衛兵拿了拖把過來,開始清理地上的積水。
管理員的火氣消了些,又恢複了陪同者的角色,熱情地介紹道:“我們這兒關的司令、副司令可不少!像什麼鄭洞國、範漢傑、廖耀湘啦,不少首長都來看過。您要參觀哪個?還是都看看?”
林安沉默着。
“參觀”這個詞,像一把鈍刀,在她心上來回切割。
她最後看了一眼那間囚室。廖耀湘敦實的背影,戴着一頂瓜皮棉帽,如同一尊頑固的石像,一動不動。
“我不看了。”她輕聲說,聲音裡帶着自己才能察覺的顫抖。
管理員一愣。
她轉過身,對管理員擠出一個僵硬的笑臉:“我就是順路來看看你們的工作情況。下午還有任務,必須得趕緊走了。”
3
淮海戰役勝利後不久,除開起義将領之外,佳木斯“教導團”的“學員”們集體搬進了撫順的戰犯管理所。這裡之前是關東軍的監獄,高牆電網,端的是插翅難飛。
自從佳木斯一别,李濤師長胡蘿蔔似的手總是出現在林安的腦海裡,而更深層的,她常夢見廖耀湘那紅通通的生了凍瘡的耳朵。
在東北局秘書處有心無意地做着秘書長,林安的心思總不在工作上,她知道,勝利迫在眉睫,而中央的計劃是進軍台灣,真正“戡亂建國”,看樣子實現起來隻是時間問題。而那時候就可以談一談與美外交的問題了。基于此,她恐怕也很快就要被調到外事部門,告别東北了。
她時常感到一種曆史脫軌般的混亂。因為她的存在,這個時空的美援似乎比她記憶中更多,那位“運輸大隊長”也就更加慷慨。
解放戰争的進程,因此産生了許多微妙而難以預測的不同。唯一可以确定的是,随着手中的牌越來越多,中央高層對與美國接觸的興趣,也日益濃厚,而非像她記憶中那樣,急于“一邊倒”。
除了關于撫順戰犯管理所的消息,還能引起她的一些興趣之外,對于東北的土改、接收、乃至肅反,她都有些公事公辦的意思。
這天,沈陽的辦公室來了個意外的客人。
“小林,你最近好嗎!”
董樸身穿一身軍裝,武裝帶深深紮進腰裡,顯示出她窈窕的身段。
林安和她搭班子參加對外工作也不止一次。這位輔仁大學畢業的高材生,英語流利,思想活躍。林安甚至在投奔延安前,就認識她那位當空軍飛行員的哥哥董初。因此,兩人算得上氣味相投的舊識。
不過這一次,倒是董樸第一次把“小林姐”後面的姐去掉,改叫小林。
一個月前,董樸與總政治部主任劉衛黃的婚事傳遍了高層。也許,正是這層身份的躍升,讓她在面對昔日聲名遠揚的“林安姐姐”時,心态發生了微妙的變化。
“董樸!”林安瞪大了眼睛,“快請進。”
林安給她倒上一杯茶,很詫異地說,“你怎麼有空來?”
又說,“還沒賀你新婚大喜呀!”
董樸的臉上飛上兩團紅霞,“那你呢?林大才女,什麼時候才能聽到你的好事?”
林安知道她心中的喜悅和人之常情的炫耀,打趣道,“高級幹部可沒那麼多喲!哪裡有留給我的?”
董樸見她這樣說,倒有些不好意思起來,說,“還是很多的嘛。”又說,“你那麼聰明又能幹,不知道多少人的眼睛看着你呢!光是我知道的——”
“停!”林安連忙打斷她,“你可少來。你以為人人都像你家那位?這個時候結婚的,十個裡有八個都不是什麼好人,就像我們東北這位高書記,就是家裡紅旗不倒,外面彩旗飄飄。現在進京趕考的關鍵時候,到處魚龍混雜,我看還是眼睛擦亮些好。”
董樸聽她提起高崗的私德,深有戚戚焉地點點頭:“也是。”
“說正事,”林安問,“你怎麼突然來東北了?”
董樸清了清嗓子,略帶羞澀地說:“還不是衛黃……”
“喔唷!喔唷!”林安捏着嗓子,拖長了音調,“衛~黃~”
兩人頓時笑作一團。
“他來東北視察工作,我就跟着來了。”董樸恢複了正色,“估計明天就要召集東北局的同志們開會,到時候你就見到他了。我是提前來看看你。”
林安哦了一聲,點點頭,又問,“你現在做什麼工作呢?”
董樸說,“我現在是衛黃的專門秘書。”随即好奇地問,“你呢?你現在算是高崗同志的秘書?”
“高崗同志?”林安皺眉搖了搖頭,語氣冷淡下來,“高書記大權獨攬,我可高攀不上。不過是給洛甫同志打打下手罷了。”她不願多談,“說起來,洛甫同志之前主持起草的《關于東北經濟構成及經濟建設基本方針的提綱》,送上去快一個月了,中央怎麼還沒批示下來?那可是我們的心血之作,我跟着修改了好多遍,頭都大了。”
“哦,這個啊。”董樸一拍腦袋,“衛黃和主席為這個文件來往了好幾封信呢,這次來東北,也是要對這個做批示呢。”
“哦?怎麼說的?”林安來了精神,又忙說,“如果不方便,就不用說了。”
“這有什麼不方便的,反正明天會上也要說。”董樸回憶着說,“衛黃認為,東北前一階段的土改和對待私營工商業的政策,都太‘左’了,操之過急,不利于恢複生産。他給報告上加了一句‘決不可采取過早地限制私人資本經濟的辦法’。主席看了之後,又親筆修改為‘決不可以過早地采取限制現時還有益于國計民生的私人資本經濟的辦法’。主席的意思是,我們的總方針還是要限制私人資本的,隻是暫時不對那些‘有益于國計民生的’加以限制。”
林安的心“突突”地跳了一下。
主席的修改,比劉衛黃的原文,含義要深遠和嚴厲得多。
她強笑道:“那你怎麼看?”
“我?”董樸想了想,坦率地說,“我覺得衛黃說得對。國家百廢待興,絕不可能一步就跨入社會主義,肯定需要過渡。在農村很多地方還是封建小農經濟的環境下,發展私營經濟,并非有害而是有益的。”
她又問,“你呢?你怎麼看?”
林安呵呵一笑,端起了茶杯:“我沒什麼看法。我隻知道,高書記常把‘白區黨’三個字挂在嘴邊,說我們這些人是要把黨搞壞的。他對咱們的成見可謂深不見底,恐怕,是聽不進這些道理的。”
第二天的會議,果然如林安所料,氣氛緊張。
劉衛黃代表中央,言辭懇切地闡述了經濟需要穩步過渡的方針。而高崗則言辭激烈地反駁,認為這是“對資本家的妥協”和“思想□□”。一個是□□,一個是手握東北黨政軍大權的“東北王”,兩人針鋒對麥芒,誰也說服不了誰,最後還是張聞天出來打了圓場,才沒讓場面過于難堪。
冷不丁的,劉衛黃将目光投向了林安:“林安同志長期在白區工作,又參與過美援的協調,對資本經濟比較了解。你怎麼看?”
林安慢吞吞地說,“中央的意思,我還需要領會、學習。”
“滑頭。”劉衛黃說。
高崗卻笑了,點點頭,“哼。我也要領會、學習。”
高書記不僅在經濟問題上左,在鎮反肅反上更是從不手軟。就在會議結束後,一份來自撫順戰犯管理所的勾決文書,作為常規文件,送到了林安的辦公桌上,等待她用印歸檔。
李濤的名字,赫然在列。一同被勾決的,還有其他幾個她依稀有印象的新22師的主官。
林安這下再也坐不住了,直接坐車去了撫順。
“怎麼回事?”她大馬金刀地坐在所長辦公室,頭一次拿出以勢壓人的氣勢,“誰下的命令?這些人犯了什麼罪?”
撫順的管理員已與佳木斯的不同,全是東北野戰軍的軍轉幹部,對她這樣的文職幹部,是一點也不放在眼裡了。
所長慢悠悠地說,“我們是嚴格執行高書記關于肅反的指示。這些人死不悔改,罪有應得。”
“扯你媽的蛋!”積壓了數月的憤怒、恐懼和壓抑,在這一刻徹底爆發。林安疾風驟雨般地說道,“你這是什麼地方?是監獄!誰能在你的監獄裡造反?真要是有,那是你管理出了天大的漏洞!監獄裡抓人殺人,那是要走法律程序的!三大紀律八項注意,你都忘了?再說,現在全國勝利在望,中央正在考慮對這些人的統戰價值,你不想着怎麼把他們轉化過來為我所用也就算了,還敢在監獄裡搞起肅反來了?”
她站起身,居高臨下地逼視着王所長,“我看你是積怨已久,想對他們有仇報仇、有冤報冤吧?再過幾天,是不是要搞出‘病逝’來了?”
王所長的胸脯劇烈地起伏着,被一個女人,一個“白區黨”,指着鼻子痛罵,讓他血往上湧。“我就是!怎麼樣!”他脖子一梗,咆哮起來,“老子在戰場上滾了十幾年,死在這些狗東西手上的兄弟數也數不過來!他媽的,這些人老實也就算了,可還整天唧唧歪歪,吹胡子瞪眼,花崗岩腦袋就是不開竅!批判的武器代替不了武器的批判,老子用武器批判批判他們,怎麼了!”
“還怎麼了?”林安冷笑一聲,“你這種水平,我懶得跟你辯論。你給我記住了,這份文書,我駁回了。在我拿到中央或者東北局的正式複核文件之前,這裡,一個人也不準動!否則,後果自負!”
她拂袖而去。
“操他媽的了!”所長往地上狠狠吐了一口痰,“這些白區來的狗崽子,都跟國民黨穿一條褲子!”
林安準備了一肚子的話去說服高崗。
可他隻是靜靜地聽完,然後拿起那份勾決文書看了看,随手就扔到了一邊,語氣輕松得像是在談論天氣:“這個什麼李波李濤的,一個犯人罷了。這種事,以後你這個秘書長看着處理就行,用不着事事都來問我。”
他站起身,“小林,今天會上,你做得很好!”
他拍了拍林安的肩膀,說,“劉衛黃他們那些人,想把中央那套‘溫情脈脈’的政策搬到東北來,隻會束手束腳!在東北,就得用東北的辦法!你很聰明,知道什麼時候該說什麼話。好好幹,我保你将來在東北,有一份跑不了的位子!”
4
撫順的天空常常是灰色的。
李濤等人被單獨關押,又匆匆被釋放回集體囚室。他們并不知道自己與死神擦肩而過。
随着高崗與劉衛黃、王稼祥等人聯袂出訪蘇聯,東北的政治空氣似乎暫時松弛了下來。林安這個秘書長一下就多了許多偷懶的空間。
她的偷懶,是在周末獨自往返于沈陽和撫順之間。這條路,無論是開車還是坐火車,都隻要不到兩個小時。
她不去工廠,也不去礦區,隻去撫順城東的高爾山。
山頂上,有一座千年遼代古塔。
從塔的最高層望出去,恰好能将山下那座高牆森然、壁壘深閉的撫順戰犯管理所盡收眼底。
厚重的圍牆之上,瞭望塔裡黑洞洞的重機槍槍口,如同冷酷的眼睛,層層封鎖着那片禁地。偶爾,能看見一小群螞蟻般的灰色人影在院中活動。
林安常常一站就是半天。她穿着一身不起眼的灰色幹部制服,裹着厚實的圍巾和帽子,像一個幽靈,沉默地注視着下方。有時,她能看見一群小灰點似的“學員”在院子裡活動。
她的眼神,便會久久地、貪婪地停留在那些模糊的身影上,試圖分辨出哪一個,才是她魂牽夢萦的那一個。
但她沒有再去看望他。
上次鎮反風波之後,戰犯管理所的管理體系進行了一次徹底的改組,由軍隊移交給了地方,劃歸撫順市公安局管轄。新任的所長,是原關東高等法院勞動改造處的處長,一個精通舊式法律和現代監獄管理的專家。林安曾以東北局的名義去視察過一次,管理人員的态度确實比從前那些充滿戰場怨氣的軍轉幹部要文明、規範得多。
但她終究沒有再踏入那片監區。
她想給他寫信,卻不知從何下筆;她想見他,卻又害怕見到他。她不願意讓他因為她的出現而感到難堪,更想象不出,在四目相對的那一刻,他們能說些什麼。她害怕,她的每一次出現,無論是以何種姿态,對他的自尊心而言,都是一次新的、殘忍的刺激。
與其那樣,她甯願自己永遠消失在他面前。
除了以東北局的名義,給管理所送過一批手套、棉帽等勞保用品之外,她再沒有為他單獨做過任何事。
從古塔上拾級而下,零下幾十度的天氣裡,呵氣成冰。
她裹緊自己,深一腳淺一腳地走在沒過腳踝的大雪裡,心裡反複咀嚼着那些冰冷的詞彙。高牆裡的他,會議上那句“無益于國計民生的私人資本”,還有高崗那句意味深長的許諾……她不止一次地,開始認真思考起了自己的退路。
她不再是延安時期那個眼神清亮、活潑快樂的鳥兒了。她變得沉默、憂郁,像此刻撫順的天空。
盡管,新政權的上上下下,都充滿了生機勃勃的信念,每個人都堅信,隻要發展經濟、發展科學技術,一個光明的未來就在眼前。
盡管,她仍是三十歲以下的幹部裡,身居最高位的那一個。
洛甫同志即将調任外事部,點名要她同去。
喬木同志為外文版焦頭爛額,也向她伸出了橄榄枝。
新組建的空軍,全是原國民黨的飛行員和飛機,劉亞樓在信中半是玩笑半是懇切:“我當年在蘇聯學FAC,還誤炸過蘇軍陣地,差點被槍斃。在這方面,林安連長恐怕比我強得多,懇請你來做我們的顧問。”
無論哪一條路,都比留在高崗身邊要光明得多,也安全得多。
雖然高崗依舊是權傾一方的“東北王”,但從他那句“好好幹,我保你在東北有一個跑不了的位子”裡,林安就已敏銳地察覺到——他已将整個東北視若自己的私産。這樣的自信,是不會長久的。
可是,要去哪裡呢?
何況——去北京,去上海……去哪裡,才能比站在撫順的這座遼代古塔上,離他更近呢?
國家的前途已定,新的一章即将開始。可在那個嶄新的未來裡,真的還會有她的位置嗎?
她啟動了吉普車,慢慢等待車子熱起來的時候,她又一次地想去戰犯管理所。
可是最終,她還是回了沈陽。
“小林啊,”張聞天的家裡,他放下手中的報紙,看着坐在對面沙發上,心神不甯的林安,忽然開口說道,“你要是真的擔心你的那位朋友,可以找個機會,和他談談嘛。”
“洛甫同志……”林安一愣。
“現在情況不同了。”張聞天語氣溫和,像一位洞察世情的智者,“國民黨的主力基本肅清,中央對這些高級戰犯的政策,也越來越明朗。如果他們能認清大勢,轉變立場,接受改造,一樣可以為國家效力。你自己,不就是從另一條路上,棄暗投明的榜樣嗎?”
林安勉強扯動嘴角,露出一絲苦澀的笑。
張聞天輕歎一聲:“你這幾天總憂心忡忡,其實不必。遼沈剛結束時,群情激憤,殺心難免。如今,風向已變。這些人,依我看,十有八九是死不了的。”
林安坐直了身體,低低地“嗯”了一聲。
她知道,洛甫同志是在用他最大的善意和政治智慧來安慰她。他以為,她在擔心他們的生死。
可他哪裡知道,她根本沒有信心和底氣去“勸他好好改造”。她自己對這面紅色旗幟的信仰,對未來的期許,早已不再純粹,遠不及洛甫同志此刻眼中那真誠、堅定的光芒。
時至今日,她已經分不清,當年奔向延安,有多少是出于理想,又有多少,是出于對未來的預知而提前選擇一個“正确答案”。
她更知道,在高牆之外,一場又一場更為酷烈、更為荒誕的政治風暴,會将更多無辜的人,甚至包括此刻正在安慰她的、可敬的洛甫同志本人,一同卷入其中,碾得粉碎。她又怎麼能、又怎麼會有那個心氣,去打起精神“和他談談”,去“勸他好好改造”呢?
張聞天看着眼前這個聰明、漂亮,卻被一種他無法完全理解的深沉哀傷所籠罩的姑娘,溫和地說:
“我就要調去北京了。你随我一道,去做外事工作。那裡才是最能發揮你才能的地方。”
林安勉強地笑了笑,試圖開一個玩笑:
“高崗同志可是許諾了,我留在東北,少不了我的位置呢。洛甫同志,我跟您去北京搞外事,有什麼好處呀?”
張聞天也笑了一聲,他彈了彈煙灰,将煙蒂在煙灰缸裡摁滅,然後認真地看着林安,一字一頓地說出了一個她做夢也想不到的“好處”:
“下個周末,我陪你一起去撫順戰犯管理所看看,怎麼樣?”
林安徹底僵住。
她怔怔地望着張聞天,望着他那雙充滿智慧、理解與悲憫的眼睛。這句平淡的話語,像一把鑰匙,瞬間捅穿了她用理智、驕傲和政治覺悟辛苦築起的所有堤防。
淚水毫無預兆地洶湧而出。
“哎喲!這是怎麼了?誰欺負我們小林了?!”張聞天的夫人劉英端着兩碗熱氣騰騰的醪糟湯圓進來,見此情景,頓時心疼地嚷起來。
張聞天隻是默默吸了口煙,對妻子無奈地聳聳肩。
林安聽到劉英的聲音,忙擡起頭,胡亂地擦了擦眼淚,露出一個笑容。
她抱住劉英的腰,哽咽道:“沒……沒人欺負我。是我自己,犯了小布爾喬亞的無病呻吟的老毛病。”
劉英被她抱住,好不容易才放下碗,在圍裙上擦擦手,又好氣又好笑地點點她額頭:“多大姑娘了,哭成這樣。” 她把一碗湯圓推到林安面前,“快,吃點甜的,心裡就舒坦了。”
一碗甜暖的醪糟湯圓下肚,翻騰的情緒漸漸平複。
她擦淨臉,重新坐好,卻說出了一句讓張聞天和劉英都頗感意外的話。
“洛甫同志,我看……還是不見了。”她微微笑着,眼圈依舊泛紅,“您能看穿我的心事,還願意為我費心……我……我感激不盡。”
她的目光投向白牆,輕聲說,“但還是不見了吧。”
劉英輕輕攬住她,用疑惑地目光詢問着丈夫。
腹中那份踏實的暖意,反而讓林安紛亂的思緒沉澱下來,變得異常清晰。
他,也有甜湯圓吃嗎?
他,上一次吃甜湯圓是什麼時候?
他之後,還會吃到甜湯圓嗎?
一次徒勞的會面,或許能慰藉她的思念與憂懼。但對他而言,真正需要的,難道是她的探望嗎?
更多關于他的畫面湧入腦海:斯瓦河畔的沉着、緬甸師部的威嚴、印度列多營帳裡的談笑……他從來就不是貪生怕死之人。但她深知,他那深入骨髓的驕傲,讓他甯願站着死,也絕不會為苟活而放棄尊嚴。
林安的神色逐漸歸于平靜,她擡起頭,迎向張聞天的目光:“我想,能以老朋友的身份,送些東西進去,也就夠了。”
“這事你早該做、也大可以做的。”張聞天語氣平和,“我不信以你今日的位置,連送點東西都辦不到。”
“我……”林安苦笑了一下,垂下眼神。
她輕聲說,“我總歸還是要服從組織紀律的。”
可是與此同時,她自責的心也越來越強烈——‘我真的是為了保護他的自尊嗎?如果他被肅反了怎麼辦?如果他生病了怎麼辦?如果他的凍瘡越來越壞怎麼辦?他一定很想念家人吧?他——’
“你黨性原則很強。”張聞天很贊賞地點點頭地說,“這實在沒有什麼,誰沒有幾個朋友呢?”
“你在局裡這段時間,甚至之前在軍調小組,從來沒有本位主義,可以說是戰戰兢兢、如履薄冰。這一點說起來簡單,做起來卻難。”
他看向林安,“有時候,也不必對自己約束太過。黨給你委派職位,就是對你充分信任的。”
林安忙站起來。
她忽然隐隐産生了一種在國軍那裡當校官時,面對林蔚一類長官時的那種、後背冒汗的感覺:“洛甫同志,我不敢這樣想。我想,一個黨員,總是要對自己嚴格要求的。”
張聞天笑着擺擺手:“你這孩子,就是對自己要求太高了。”
走出洛甫同志的居所,林安長長地呼出一口白氣,在空氣中凝成一團稍縱即逝的霧。
她不會去見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