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轉過頭,看向一側的闵碧詩,說∶“睡不着,講個故事聽。”
闵碧詩不理他,他又道∶“青簡,我想聽你講故事。”
沉默融于無邊黑夜。
過了半晌,闵碧詩低啞道∶“聽什麼故事?”
赫連襲哼笑一聲,“都行。”
“以前,我住在西域天山附近。”闵碧詩說,“那時我隻有母親,和一個哥哥,他們都很忙,我平日見不上他們的面,又總想着出去玩,所以一有空,我就獨自跑到天山腳下,在那裡,我見了一個人。”
他的聲音很輕,“他大概有四十多歲,我見到他時,他總喜歡唱一首歌。”
赫連襲轉過身,擡起手,在虛空中描繪着他的輪廓,從脖頸,肩膀,到背腰,到臀。
“什麼歌?”他問。
“沒有名字。”闵碧詩說,“是他們口口相傳的一首古老民謠,‘亡我祁連山,使我六畜不蕃息。失我焉支山,令我婦女無顔色。’聽過嗎,二公子?”
“匈奴人唱的。”赫連襲專心緻志地盯着他的背,“早在幾百年前,匈奴人就被中原打得四分五裂,他們的殘部最後西遷,從此沒了蹤迹。祁連、焉支兩座山脈,從來都是我大梁的,什麼時候成他們的了?”
他哼笑一聲,“知道我名字裡的‘連’字何意嗎?”
不等闵碧詩說話,他顧自道∶“是祁連山的‘連’,那會兒,祁連一帶落入靺鞨人手中,正巧我出生,我爹為圖個好兆頭,給我起名‘連襲’——我輩日夜奔襲祁連,這一戰,我們必須勝。最後,我們真的勝了。”
“噢。”闵碧詩說,“二公子這名字,殺意也挺重。”
赫連襲笑了起來,道∶“我阿娘也這麼覺得,所以她非要起我的表字。她生我那日,恰好淩河冰化,遼東所有山脈的雪水都會彙入淩河,再由淩河分支到各部,淩河就是遼東的母親河。”
“我們會将出生半年的孩子放入淩河洗浴,以此向薩滿祈福,保佑孩子長命百歲。我阿娘不喜歡把戰争的名号放在我身上,她偏要我名字裡帶個‘安’字,帶不進名字,就帶進表字,所以我叫‘淩安’。”
淩河冰化,薩滿祈福,一生一世,平平安安。
闵碧詩默默道∶“……長命百歲。”他望着面前一片漆黑的牆,眼中漸漸放空。
“接着說。”赫連襲推他一下,“然後呢?”
“然後。”闵碧詩回過神,“那個大伯,靠牧羊為生,他好像沒有家,連着遮風避雨的地方都沒有,以天為被,以地為榻,整日和牛羊睡在一起。”
“他一見到我,就讓我給他講天山外發生的事,什麼于阗和疏勒[2]是不是又打仗了,高昌國[3]還在不在,大到諸國形勢,小到糧價菜價,隻要我說的,他都願意聽。”
“他為什麼要你講?”赫連襲問。
“他說他出不去。”闵碧詩說,“他出不去天山,這輩子隻能與牛羊為伍,他給了我很多阿羅漢草——他沒有别的東西,那些羊也不是他的,他是幫别人牧的。”
“後來,我去天山腳下玩,便時常能遇見他,他要聽我講故事,我就給他講,到了夏天下暴雨,他沒有地方躲雨,經常淋得一身濕透,他見到我,就會央求我脫了外袍給他擦幹頭發——”闵碧詩翻過身,指了指自己太陽穴,“那時我一直以為他這裡不大正常。”
赫連襲一愣,這才反應過來,他翻身壓在闵碧詩身上,說∶“好啊,明裡暗裡說你二爺腦子有病,是吧?”
“我可沒有。”闵碧詩的雙眼在黑暗中格外明亮,“我哪敢說二公子。”
赫連襲往上蹭了蹭,看着他說∶“你沒少說。”
闵碧詩眯起眼睛看他,下面的變化一點點清晰起來,赫連襲完全不害臊,示威似的又頂了他一下,惡聲道∶“看什麼?”
“看來我還是說得少了。”闵碧詩橫過手腕擋開他離得越來越近的腦袋。
“赫二,腦子不清醒了吧?”
赫連襲沒讓開,也沒更近一步,他支頤着,看着下面的人。
草藥味,還混着不知名植物的苦澀,那是索瑞和給他的嶺南傷藥,帶着南方地帶特有的悶濕味道。
索瑞和說這藥對外傷有奇效,此話不假,闵碧詩隻用了一次,就止住了血,現在已經慢慢結痂。
赫連襲避開他的傷口,扣住他的手腕,仔細地看着他,目光最後落在那張唇上。
那唇幹燥,柔軟,有些薄,是薄唇。
聽說薄唇的人都薄情。
闵碧詩另一隻手輕輕拽着他的發絲,問∶“二公子,看夠了嗎?”
赫連襲瞳孔驟然縮緊——真是昏了頭,平康坊裡什麼美人沒有?怎麼偏偏對一個昏了頭!
見了鬼!
赫連襲無端升起一股怒火,握着他手腕的手不禁收緊,闵碧詩吃痛悶哼一聲,一把掐在他腰上,怒道∶“你又做什麼?!”
赫連襲松開他,背對他躺下,氣哼哼道∶“睡覺!”
莫名其妙,闵碧詩覺得他可能真的腦子有問題,不睡覺非要聽他講故事的人是誰?
黑暗中,赫連襲睜着眼,心裡想着遼東。
那時,爹娘在他身邊,他每日都能見到大哥,大哥要去軍營操練,他不用。他放了書塾就跟師父去練功,練完功,剩下的時間他就可以玩了。
那陣子他剛養了赤煉,正稀罕得不行,練完功就摟着赤煉看。
索瑞和見他抱着一隻毛還沒長齊的小鳥,問∶“這隻尖嘴崽子從哪找的?”
“樹上。”赫連襲坐在草地上,盤着腿,“前幾日,在校場外面的樹上,有隻杜鵑正把巢裡的蛋往外推,幸好我接得及時。”
他拿起來才發現,雛鳥已經把殼啄破了,露出半個頭,接着他就抱回家了,沒想到竟活了下來。
赫連襲舉起雛鳥給索瑞和看,“師父,你看它,多可愛,尾巴上還有一撮紅毛,我叫它‘赤煉’。”
雛鳥皺皺巴巴的,身上零星長着幾根灰毛,一點不可愛。
索瑞和想不到他還有這樣柔情的一面,于是接過來一看,說∶“這是白鹭豹,一種猛禽,現在看着可愛,長大以後會很兇。”
赫連襲擡頭看他,問∶“有多兇?”
索瑞和說∶“有句話說,訓鷹的最後都會被鷹啄了眼睛。”
“它不會啄我。”赫連襲小心翼翼地把赤煉接過來,“它很乖的,都不會叫。”
“它現在看着乖。”索瑞和說,“是因為它還需要你,它太弱小,需要強大的人保護,但它總有一天會長大,長成草原上的最兇猛的禽,到那時,它就會離開。”
“離開?”赫連襲那時不懂什麼是離别,“那我可以去找它,或者它回來找我。”
索瑞和笑着搖搖頭,“白鹭豹一旦飛走就不會回來,到那時,你舍得嗎?”
赫連襲認真地思考着,半晌問∶“若我不放它走,會如何?”
“它或許會傷害你。”索瑞和看向天,一隻鷹飛掠過天際,“也會傷害它自己。它本來就不屬于地,它屬于天。”
“那我就放它走。”赫連襲輕輕捋着赤煉的毛,赤煉歪着腦袋看他,“它會傷害自己,說明它和我待得不快活,我該放它走。”
索瑞和笑了一下,問∶“你能說服你自己嗎?”
赫連襲伸展開腿,看着赤煉,說∶“可是我希望它自在,若在天上自在,那就放它回天上。”
赤煉突然撲騰了幾下翅膀,竟然從他的手裡飛出去,不過沒飛幾下,就又掉回地面。
赫連襲心疼地抱起它,給它理着毛。
索瑞和靠近他,問∶“襲兒,你喜歡它嗎?”
“喜歡。”赫連襲重重點頭,“我希望它快快長大,可以自己飛,自己活,不用靠任何人,我希望它做這天地間最快活的一隻小鳥!”
索瑞和哈哈大笑,“人一旦有了喜歡,就有了羁絆,你會日裡夜裡都想着它,天天想看見它,它會左右你的神智,牽動你的情緒,襲兒,你生在赫氏,不該讓感情牽絆。無欲,方能渡過無邊苦海。”
苦海無邊,多少人溺死其中。
他有欲望,有喜愛,有牽絆,他是活生生的人。
同時,他也姓赫。
他的耳邊刮過遼東的烈風,眼前是赤煉揚起火紅尾翼飛掠過天空,載着他的欲,直上九天。
無欲方能渡苦海,無欲方成聖。
他不想做聖人。
身後呼吸聲漸勻,赫連襲也漸漸睡了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