冥冥中似乎有一隻鐘錘擊中闵碧詩,那些梳不開、理不清的頭緒在此刻突然撥開烏雲一角。
闵碧詩壓低眉,肅聲說∶“先回去,大理寺可能出事了。”
此話一出,所有人都看向他。
“什麼意思?”馬車裡,赫連襲剛一坐定就問,“你知道怎麼回事了?”
蘇葉駕車駕得急,車輪從凸起的岩石上軋過,車身朝一側猛地傾斜。
赫連襲擡手護住闵碧詩的頭,坐到他身邊。
“伽淵不可能把這麼明顯的罪證留在現場。”闵碧詩說,“護骨纥倒是有可能。案發那夜,伽淵、護骨纥、劉征紋,他們三人都在。但劉征紋口風太嚴,多部輾轉問訊,他也不肯說出同謀,也許,是因為劉征紋與伽淵之間達成了某種協議。”
馬車颠簸,赫連襲伸手擋在闵碧詩身前,防止他磕碰到車壁。
“劉征紋在為伽淵做事?”赫連襲色變,他捏緊扳指,開始重新估量這個案子。
殺官員是殺官員,其原因有很多,出于個人利益、私情心生怨恨而犯下殺人案,最嚴重便是斬首。
但夥同鐵勒殺官員的性質完全不同,鐵勒正與大梁交戰,此時若捅出梁人與鐵勒人殺害朝廷命官,那就是通敵,是謀逆,是要誅九族,夷三族的!
“不一定。”闵碧詩不置可否,“或許他們是在互惠互利,劉征紋不一定全心全意為伽淵做事,否則一開始,伽淵派護骨纥直接殺了董乘肆便可,何必還要劉征紋這麼個文弱書生動手?留下作案痕迹不說,失手的可能也更大。”
闵碧詩搖搖頭,“伽淵身在大梁,就更得步步為營,他不會做風險如此大的嘗試。”
赫連襲低頭看他,他在提到伽淵時,臉上總帶着駭人的冷峻。
“我在審問劉征紋時,他的反應一直很古怪。”赫連襲說,“他有時顯得很畏懼,有時又一副無所謂的樣子,讓人捉摸不透。”
“他就是要你捉摸不透。”闵碧詩神色陰冷,“因為他并非是顧忌自己老母親才認罪的——他一開始就這麼打算做。”
“他在拖延時間。”赫連襲猛然反應過來,“我就說哪裡不對,他就是在拖延時間,拖得越久越好,一直拖到俱穎化失了耐心,親自來審他。”
闵碧詩眉頭皺得更深,重重道∶“他的目标,一開始就是俱穎化。”
赫連襲暗道不好,他抓住闵碧詩的手腕,說∶“一會兒不論發生什麼,你都跟緊我,知道嗎?”
闵碧詩擡眼看他,眼中還帶着未消的冷,這樣的神色讓赫連襲沒來由地心慌。
“你的那個跟班。”赫連襲煩躁道,“——元昭,叫元昭,對吧?别忘了,她還在我手裡。”
闵碧詩垂着眼,不吭聲。
赫連襲松開他的手腕,從胸口摸出一個東西,給闵碧詩戴在胸前。
“這是什麼?”闵碧詩問。
“玉佩。”赫連襲手腕繞到他頸後,将拆開的小扣重新系上。
闵碧詩拿起一看,是塊菱形的香囊,但和普通香囊不一樣,它是扁平的,四角被玉包裹起來,棱邊相互交疊,中間又形成一個小菱形,邊角都壓着金線,勾勒出蓮花的形狀。
“這可不像玉佩啊。”闵碧詩輕聲道,“倒像……平安符。”
一貫厚臉皮的赫連襲此時也不自在起來,他僵硬地系好扣,又僵硬地坐回去,接着僵硬開口∶“不是平安符,就是玉佩。”
闵碧詩輕笑一聲,眉眼彎彎,竟出奇得豔麗,“我以為二公子今日隻着素衣,沒戴那些‘叮叮當當’的玩意兒。”
“這個不一樣。”赫連襲清清嗓子,轉頭看向窗外,不一會兒又轉回來,說∶“這是我離家前,我阿娘給我去廟裡求的。”他又咳了兩聲,“保平安的。”
闵碧詩笑了笑,拿起來端詳,“這麼貴重,既是母親給的,又怎好給我?”
赫連襲沒做聲,隻把那塊鑲玉香囊塞回他的衣襟裡,半晌,似是自言自語般說∶“冬天要到了。”
闵碧詩失笑,“夏季還沒過,怎麼就想着入冬?”
“很快了。”赫連襲說,“馬上就立秋,立秋之後就是冬。”
日子過得這樣快,赫連襲突然想讓時間慢一點,再慢一點。
二人凝神之間,馬蹄聲急促嘈雜,由遠及近,很快奔至眼前。
一男子身着袯襫,手持竹符,跨馬而立,天上的雨愈大,瓢潑在他身上。
“赫中丞,出事了!”翟興耀頭上的帷帽往下淌着水,“劉征紋暴起刺殺俱監軍,被神策軍當場拿下,現下正押往刑部,東府召大理寺、憲台,同往刑部問審!”
赫連襲遽然色變,他猛地掀開轎簾,厲聲問∶“俱穎化人在哪?”
“……沒見着。”翟興耀面色遲疑,“大理寺那邊差人過來,隻說讓孫公、赫中丞,還有憲台三院的侍禦史都前去刑部。”
“去刑部。”赫連襲神色陰戾,“姓俱的想把我們都押進大牢不成?”
“何、何至于……劉征紋暴起傷人,與我憲台何關!”翟興耀既驚且怕,“他一早就移交大理寺了。”
翟興耀心裡慶幸,幸虧劉征紋早幾日就歸了大理寺,若今日俱穎化是在憲台遇襲的,隻怕他現在已經被押進诏獄,等着問斬了。
闵碧詩輕輕一動,低聲問∶“他哪來的兇器?”
赫連襲看向外面,問∶“劉征紋如何暴起傷人?”
翟興耀說∶“他袖裡藏了匕首。”
“我審他前搜過他的身,幹淨的,他哪來的匕首?”赫連襲說。
他飛速回憶着之前發生的場景,劉征紋的一言一行,一舉一動,猶如劇幕,一遍遍從赫連襲腦中閃過,最終,畫面停在劉征紋拽住他袍角的那一刻。
劉征紋說,請求他将他母親送回家去。
那時,裡間的人掰着指頭都能數過來。
劉征紋母親倚牆,近乎昏厥。兩名神策軍立在劉征紋身後,而就在劉征紋拽住他的衣袍時,他身旁的林斯邁替他擋開了,接着劉征紋被神策軍制住四肢擡走。
一直到劉征紋面見俱穎化,都無可能再與其他人有接觸。
林斯邁。
與劉征紋有肢體接觸的人隻有林斯邁。
電光火石間,赫連襲已想清楚其中關竅,他一擡眼,見翟興耀面色難看,吞吞吐吐道∶“不知道他、他哪來的兇器,劉征紋不肯說,大、大理寺的人說,最後一次提審劉征紋的人是……您,所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