淫雨霏霏,飄進京城,飛入大理寺中堂。
“董員外說,那姓趙的女子偷了他一封信函。”劉征紋靠着鎖枷,費力地擡起頭,屏風後人影虛綽,“——很重要,裡面有關于大梁的秘密。”
“說了半天。”俱穎化把手爐放在桌上,發出“咚”一聲沉悶的響,“兇手是何人?”
劉征紋費力地擡起頭,嘴唇翕動,啞聲道∶“監、監軍大人,隔牆有耳。”
屏風後沉默半晌,傳來一陣咳嗽混着鈴铛聲,俱穎化說∶“你近前來。”
劉征紋拖着鎖枷,動得緩慢,身下腳铐發出沉重的碰撞聲,離得近了,他才看清,屏風是紗質的,隔着薄薄一層織物,呼吸聲都能聽得清。
堂裡一時鴉雀無聲,落針可聞。
俱穎化的咳嗽聲在劉征紋耳邊響起,他胸腔裡拉風箱一樣,沙沙楞楞的。
“說吧。”俱穎化說。
赫連襲架起刀,“這幫兇不認識周邈,也不把他的命放在眼裡。”他就着刀鞘,在印小蒙頸前虛虛一抹,“所以,當周邈沖過來勸架時,他一刀殺了他。”
周邈隻有喉前有緻命傷,一刀斃命。
“這時,董乘肆被吓呆了。”闵碧詩向前一步,“這給了劉征紋機會,他開始毆打董乘肆,但這仍不足以緻命。”
“但他們已經沒有時間了。”赫連襲舉起刀鞘,虛晃着插在玉樵後頸,“所以他一刀殺了董乘肆,結束了這場謀殺。”
陰風呼嘯,吹亂了堂内燭火。
劉征紋一隻手壓在袖内,痙攣一樣回彎着腕,艱辛地撐起上半身,他死死盯着屏風後的一舉一動,布滿裂痕的嘴唇翕動,輕吐道∶“兇手是,峒人。”
屏風後的身影似乎晃了一下,也或許沒晃,沒人看得清。
變故發生在轉瞬之息。
劉征紋一手撐地,膝蓋骨猛地發力,拖着一身鐐铐枷鎖,他整個人飛撲出去,雪亮的匕首刺穿屏風,直搗屏風後人影的咽喉而去!
然而沒有想象中的血花四濺,流血五步,甚至連驚慌嚎叫聲都沒有,一切都靜悄悄的。
劉征紋愣了一秒,猛然推開屏風,一件貂絨大氅靠在椅背上,大氅内倒放着一把琵琶,形似真人,一把匕首正刺在琴頭。
原來,他剛剛刺中的是把琴!
一個人從椅子後站起來,那人皮膚蒼白,細膩中布着皺褶,銀冠醒目。
與病弱的聲音相反,他的背挺得很直,若非閹黨狼藉名聲在外,乍一看,此人竟有直臣之姿。
俱穎化眯起眼睛,松弛的眼皮耷拉着,四白眼猶如荒嶺野獸,他擡起腿,悍利一腳正踢中劉征紋心口,喊道∶“神策軍何在?”
燭火如鬼火,佛目如妖珠,莊嚴慈悲的釋迦端坐其上,悲憫地注視着世人。
玉樵捂住後頸,矯揉地大喊一聲∶“哎呀——我死了!”接着向後倒去,躺在圈定痕迹旁邊平行的位置上。
“幫兇不一定隻有一個。”闵碧詩說,“我們沒法證明。眼下問題有兩個,既然僅憑劉征紋一人無法殺了董乘肆和周邈二人,這點誰都能看出來,那他為何遲遲不肯說出幫兇,若供出其他兇手,他或許還有轉圜的可能。”
“也許劉征紋就是不想出來。”黃良安說,“他就是想蹲大牢呢?”
“這就是第二個問題。”闵碧詩說,“他既決意自己一力承擔殺人罪名,開始又為何不肯認罪,從憲台到大理寺,層層審了那麼久,誰審出來了?若非他見到自己母親被帶進大理寺,隻怕現在也不會松口。”
“不對。”赫連襲凝眉,“我總覺得哪裡不對。”
玉樵在地上躺的脖子疼,翻了個仰面朝天,賴唧唧地說∶“我能起來了嗎?躺在死過人的地方有點……”
他突然沒了聲,幾息後蓦地大叫∶“等一下!”
黃良安離玉樵最近,被他一嗓子吓得後退一步,撞到身後的香案上。
“你别動!”玉樵拉住黃良安,就着仰面的姿勢在地上蹭了一步,鑽進香案底下。
再出來時,玉樵指間夾着一張方形小紙,紙面發黃,“這是什麼?”
黃良安立刻從胸口摸出帕子,小心翼翼地接過那方紙,說∶“我的祖宗,有沒有毒啊,你怎麼能直接用手碰?”
赫連襲也靠近看,說∶“黃良安,這就是你們幹的活?”
“什麼?”黃良安頓覺冤枉,“什麼是我幹的活,勘現場那天我就沒來!那是察院的活,印小蒙來的!”
印小蒙癟着嘴,“……這寺我們裡裡外外都翻過了,沒見有這麼張紙片兒啊。”
“香積寺年久失修。”蘇葉從香案底下直起身,“這紙塞在香案下的夾層裡,這兩日多風多雨,廟裡四處透風,應該是吹出來的。”
“對。”印小蒙重重點頭,“要不我們不會發現不了——中丞,這件事就别報了呗,不然孫公又要……”
“對什麼對?”黃良安皺着鼻子,“案發現場的任何一點疏漏都會改變案件走向,你等着回去寫自劾書吧。”
印小蒙垮着臉哭喪∶“怎麼是我,這跟我關系大嗎?上面怎麼傳令我怎麼幹的啊……”
蘇葉接過托着那片紙的帕子,遞給虎杖,問∶“能看出來是什麼嗎?”
虎杖接過去,對着光放在眼前,方紙折疊縫隙處沾着幾粒白色粉末,很細微。
他剛準備嗅嗅,蘇葉壓住他的手腕。
“沒事。”虎杖說,“上面殘留很少,即使是毒,也量不緻死。”
他把帕子湊近鼻尖,聞了聞,皺起眉,似是不确定一樣又聞了一次。
赫連襲在旁邊看着他。
虎杖眉頭皺得更緊。
“你都辨不出嗎?”玉樵驚訝道,“這到底是什麼東西,虎杖都聞不出來?”
“舶來貨。”虎杖轉過頭看赫連襲,“爺,有香料味,應該是南邊來的。”
“南邊範圍可大了。”赫連襲說,“嶺南臨安南[1]、骠國、林邑、真臘,港口就開了五個,福建、閩中也能進船,嶺南道、江南東西二道都靠着海,虎杖,能确定是從哪進來的嗎?”
“不是江南道。”虎杖端詳着那片紙,“應該是嶺南港,上面有斑斓草味,骠國南部有幾個海島部族,喜種斑斓。”
“是毒藥嗎?”玉樵湊過來也想聞聞,被虎杖一巴掌打走。
虎杖思索片刻,說∶“南邊那幾個島國草木繁茂,多煉制迷藥、緻幻藥,緻毒緻死的藥麼,他們也煉,但中原也有毒鸩,若要下毒,何必千裡迢迢跑到南邊去尋?”
“如果劉征紋等人決意下毒殺人,又何必诓騙董乘肆來到香積寺?布這麼大一個局,豈不本末倒置?”闵碧詩說,“況且,仵作沒有在董乘肆屍身上發現中毒痕迹,那就說明,他們早就知曉會驗屍,毒殺,反而會讓兇手暴露得更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