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手掌溫熱有力,拇指指腹緊貼着尚盈盈手腕内側,略一上撫,便滿含侵略地按進她掌心正中。
尚盈盈駭得想躲,卻正對上皇帝審視的目光,隻好生生克制住沖動。
“啟禀主子爺,奴婢是想替您按按風池。”尚盈盈慌忙垂睫,輕聲解釋道。
晏緒禮不動聲色地聽着,目光落在她微微顫動的鴉睫上,兀自停頓半晌,這才松開握在她腕間的手,施施然道:
“按吧。”
桎梏一松,尚盈盈立馬縮了回去,腕上卻似有熱意殘留,燒得她耳燙眼跳。
待心緒稍稍平複,尚盈盈跪坐下來,荑指尋摸到皇帝頸後,娴熟地替他揉按穴位。
其實尚盈盈又不是醫女,若按得不好,那也怪不到她頭上。
可尚盈盈确能體諒皇帝勞倦,一心想叫他舒坦些。今早莺時守夜回來,氣兒又不順。後來一打聽,原是萬歲爺三更時方進殿歇下,眨眼間五更一過,便又出門上朝去了,連個眼神都分沒給守夜宮女。
酌蘭笑話莺時枉費心機,尚盈盈聽罷,卻隻覺皇帝成日忙于朝政,夜裡隻歇兩個時辰,累得脾氣古怪些倒也正常。
如此按了一會兒,晏緒禮心中微感意外。他本想看看玉芙又耍什麼心眼兒,卻未料她當真懂些推拿之法。
“從前學過?”晏緒禮冷不丁問道。
尚盈盈并未多想,如實應答:“回萬歲爺的話,潘太嫔前年犯頭風時,也曾傳過醫女。奴婢跟着學了幾回,隻是略知皮毛而已。您若頭疼得厲害,還當請禦醫來瞧瞧。”
原是已替舊主按過,今兒個輪到他,不過是撿旁人剩下的。
晏緒禮忽然偏身,避開尚盈盈的手指,輕哂道:“隻消聽這一句,便知你沒伺候過什麼正經主子。”
尚盈盈怔了一下,見皇帝作勢要起身,連忙從榻邊下來,蹲身替他捋順腰間環佩。她早便留意到,皇帝身上有枚方勝絡子,編得很是精巧。隻是藏藍線繩已微微褪色,瞧着是個舊物。
至于方才那話,尚盈盈沒多在意,反正跟怹老人家一比,天底下的人都是不入流。
淡瞥尚盈盈一眼,晏緒禮到底耐着性子,開口提點:“入了夜又傳禦醫,叫合宮都知道朕龍體欠安。你們這些禦前伺候的,有一個算一個,都想吃不了兜着走?”
尚盈盈聞言,瞬間醍醐灌頂,想通了那句沒頭沒腦的奚落。
一個不得寵的嫔妃,偶爾害什麼小病小痛,根本沒人在意。但皇帝不同,乾明宮有任何風吹草動,那都是天大的事兒。若傳到老祖宗、貴太妃等長輩耳裡,少不得要拿他們這些近身伺候的人開刀。
“奴婢魯鈍,幸遇萬歲爺寬仁惠下。”
尚盈盈感激受教,愈發信服幹爹所言。皇帝隻是威重而已,并非苛峻。
随後本該說些“國事要緊,但也要保重龍體”雲雲,但尚盈盈略一忖量,這似乎不是她該勸的事兒。
在其位謀其政,她個當宮女的賢德善谏,又要皇後娘娘做什麼呢?
可半晌等不見玉芙的貼心話,晏緒禮卻微惱起來:
“你給慧嫔奉茶時,分明還能說會笑的。怎麼一到朕跟前,就成了繃臉的門神爺?”
尚盈盈聽罷,心頭頓感莫名。自打進宮起,教習嬷嬷耳提面命的,就是“喜氣”二字。
隻要在主子跟前,宮女臉上必是微微噙笑,瞧上去才讨喜。尚盈盈很守規矩,從不會哭喪臉兒的。
猜度着皇帝不高興的緣由,尚盈盈委婉解釋:“方才在慧嫔娘娘跟前,奴婢的确笑得多些。可奴婢對您亦是真心誠意,絕不曾敷衍。隻因您是萬歲爺,慧嫔娘娘是嫔主兒,奴婢侍奉您二位時,自然不能一樣。”
晏緒禮頓時又問:“哪兒不一樣?”
尚盈盈被噎得滿臉難色,心道她若對主子爺笑得春風滿面,那就太不像話了吧?任誰見了,都得誤會她想勾引皇帝。
見尚盈盈不吱聲,晏緒禮眼神愈發危險,語調卻平靜:
“敢情兒你是揀佛燒香,心裡自有主張。”
“想調去哪個宮伺候?索性這會子說出來,朕便成全你一番忠心。”
尚盈盈聞言,不禁頭皮發麻。非但沒聽出半分成人之美的好意,反而全是叫她腦袋搬家的警告。
“奴婢冤枉。”
尚盈盈暗歎一聲,昧着良心說道:
“奴婢既入了乾明宮,眼裡心裡便隻盛得下主子爺。奴婢沒惦記旁的主兒,也不願調去别處,隻盼能盡心侍奉您,仰報聖恩于萬一。”
“況且奴婢這脖腔子上頂着的,就是個榆木腦殼,您摘了也怪沒意思。”尚盈盈柔聲細氣地哄騙道,“不若多留幾日,好叫奴婢盡盡孝心。”
若非見過玉芙不情願來乾明宮的模樣兒,他還真信了這番鬼話。
晏緒禮呵笑一聲:“你倒真是個忠貞不貳的好奴才。”
尚盈盈隻當聽不懂暗諷,硬是借坡下驢:“奴婢惶恐,擔不起萬歲爺如此誇獎。”
——誰誇她了?
晏緒禮擡手捏了捏眉心,真是又好氣又好笑。
這宮女很會耍滑頭,她不是明面上牙尖嘴利,而是暗地裡顯露圭角。
就像一拳打在棉花上,偏這團棉花還長着細齒。抽冷子咬你一口,你卻尋不出她的不是。
實在可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