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漠北之地,正是嘉毅王駐兵鎮守。
嘉毅王府素來不涉黨争,但令一位成年皇子從戰場上活着回來,似乎本身就代表一種微妙的擁立。
無論是從前,還是如今和往後,顧氏手中的兵權,皇帝都須緊緊籠絡住。
晏緒禮聽了半晌話,眉骨泛酸得厲害,不由撐額斂目,徐徐歎道:
“那便依您和老祖宗的。”
“反正您二老都跟姑母商量定了,既是兩廂情願的事兒,兒子還能說什麼?”晏緒禮扯了下唇角,語似輕松。
“趁這當口隻咱娘兒倆在,母妃就說兩句不大中聽的。”
大緻能猜出晏緒禮不喜納妃的緣由,烏貴太妃握來他掌心,溫聲開解道:
“如今你那後宮裡頭,除卻貴妃成日跟個朝天椒似的,餘下幾個都是藹和和兒的笑面佛。可眼看五六年過去,你膝下竟隻存了大皇子這一根獨苗。可見後宮裡人少,也未必就能消停到哪兒去,品性好才是最要緊的。”
“母妃說得是。”晏緒禮颔首,“外頭素來将後宮比作小朝廷,兒子也深以為然。若論起治國之道,無外乎上梁正則下梁立,水活清則魚鳥歡。外朝賢臣良将輩出,内廷裡卻總無人堪用,實在叫人頭疼。”
她這養子心思深,講起話來也愛繞彎兒。烏貴太妃仔細琢磨一番,這才弄明白晏緒禮言下之意,似乎是覺得後宮裡上梁不正?
烏貴太妃忽然間想通什麼,不禁低聲問道:“方才瞧你待皇後的态度,就有些不冷不熱似的,你倆之間是有疙瘩了?”
“母妃慧眼如炬,兒子也不瞞您。”
晏緒禮眸中晦暗,有些話不必多言,隻需點到為止:“年初勤妃難産之事來得突然,兒子着人暗中探查過,裡頭果然藏着許多蹊跷。”
“如今再見皇後,總覺不複從前那般憑信,禁不住要疏遠似的。”說到此處,晏緒禮語調忽而有些低沉。
連結發妻子都不可信任,皇帝倒真成了孤家寡人。
烏貴太妃心覺虧欠,眼眶裡便湧起熱意,竭力寬慰道:“後宮裡爾虞我詐,無人能獨善其身,這你也是清楚的。夫妻間有時便要裝聾作啞,互相擔待。帝後和睦,才能叫朝中安定……”
說着說着,烏貴太妃便有些勸不下去,忍不住偏身拭去眼淚。
見母妃心疼自己,晏緒禮有些說不出别扭,頓時收斂起所有情緒,冷靜應道:
“是。兒子目下并無廢立之心,母妃不必擔憂。”
雖說傅皇後總也扶不起來,但如今的确沒有更合适的人選。晏緒禮對皇後隻是不甚滿意,尚未至不可忍耐的地步。
“都怪我撒手太早,叫你一個人孤零零地在外頭……”
知曉皇帝心中孤苦,烏貴太妃幾乎無法從愧疚當中抽身,不禁陷入回憶當中,絮絮念叨:
“當初你孤身遠赴漠北,我真恨不能讓禔兒随你一起去。你若有個什麼好歹,我可真是無顔再見婵娘。”
忽聽烏貴太妃提起自己生母,晏緒禮微怔一瞬,随後用力滾動幾下喉結,啞聲說:
“母妃不必自責。奪嫡之争,又哪有不賭命的?當初是兒子情願前去,如今想來亦不後悔。”
“況且十二弟尚還年幼,母妃也莫總責備于他。”晏緒禮說到此處,便順勢拿弟弟來娛親,“如今都是當王爺的人了,再哭天抹淚地跑到兒子這兒告狀,豈不叫人看笑話?”
一提起榮親王那個皮猴兒,便不由叫人想起往昔趣事。烏貴太妃果然忍俊不禁,總算破愁見笑。
輕輕用帕子拭去淚痕,烏貴太妃轉而問起:“聽說皇上身邊多了個可心兒的宮女,這會子怎麼沒随駕過來?”
晏緒禮根本沒停頓,下意識地回道:“乾明宮裡一攤子的人和事,都等着掌事姑姑規弄,若叫她成日野在外頭,忒不像話。”
見皇帝隻回了後半句,烏貴太妃眸中蓦地一亮,暗道他這是默認下來,那宮女确實稱心合意?
仿佛意識到自己接得太快,晏緒禮輕咳一聲,忙闆起臉追問:“又是誰來母妃這裡嚼舌根了?”
烏貴太妃輕輕彎唇,沒回答這無關緊要的問題,而是緩緩說:“皇帝給個宮女開臉,不過是芝麻綠豆般的小事。你若真瞧得上眼,便賜她個名分,别等日後有了龍種再犯啰嗦。”
“多謝母妃關懷,但此事的确是您多慮了。”
晏緒禮垂下眼睑,語氣認真:“兒子隻是看中她有本事,又素來知道忠心,肯豁命為主。這樣的人放在跟前,兒子用着才踏實。”
靜靜看了皇帝半晌,烏貴太妃失笑搖首:“随你吧。”
“隻趕明兒若再來壽安宮,便将那宮女帶上。”烏貴太妃握來藍絹團扇,眉眼含笑,語似打趣,“叫母妃也瞧瞧,到底是個怎樣出挑的姑娘,招得你那些嫔妃都要過來念秧兒。”
“是,兒子遵命。”晏緒禮拱手應聲,隻作若無其事的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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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銀花十錢,防風十五錢……”
瑞霭堂外,酌蘭一邊嘴裡念叨着,一邊稱來草藥碎渣,鋪灑在花盆炭土裡。
見玉芙的影子從頭頂罩下來,酌蘭蹲在地上,好奇地仰頭問:“姑姑,這樣種出來的蘭草,當真能四季開花?”
尚盈盈懷裡抱着花苗,走近笑道:“自然。我從前在春禧宮時……”
話說到一半,尚盈盈忽然停下,心裡有些冥冥之中的預感。此刻還是休對故花思故人了,不然傳到那位耳朵裡,恐怕又要疑心她更惦念舊主。
前後不過一彈指的工夫,晏緒禮果自壽安宮中請安回來。
進門第一眼瞧見的,便是正與小丫頭嬉笑的尚盈盈。
堂前蘭葉葳蕤,在日光下晃出綠茵茵的影子,映在尚盈盈面頰上,愈發襯得她漂亮又鮮活。
來壽跟在皇帝後頭,瞄見尚盈盈仍然未察,連忙重重咳嗽一聲。
側目睨見突然回宮的皇帝,尚盈盈眼皮子一跳,趕忙收斂笑容,拉着酌蘭回身行禮:
“奴婢給萬歲爺請安。”
瞧着尚盈盈又換上那副半真不假的笑臉,晏緒禮負手攥拳,提步往殿裡走,撂下一句:
“跟着伺候。”
與酌蘭相視一眼後,尚盈盈神色讪讪,心道皇上不是去見貴太妃嗎?怎麼回來後仍不痛快,反倒攜風帶雨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