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君1488年
那之後,我避着釋天許久未見。
他不再拘我在異界。修行之餘,我常獨自去四海閑逛。
有一回騰雲到達窮天極地的荒境,見底下枯林中,兩方精怪正兵戎相見,便停下來趴在雲頭觀望。
此處山涼水惡,除了這些妖精,再沒有其他生靈居住。這群妖在此處住了千萬年,漸漸建立起自己的部族,眼下這場戰争正是由于群妖不滿族長殘暴,逼不得已起兵造反。
戰事焦灼時,忽而卷起一陣腥風,一方妖兵揚聲高喊“族長親征”,隻見風旋裡果然走出一個人物,我定睛分辨,驚詫地認出這群散妖的族長竟是隻仙鶴精。
仙鶴養在天宮,受仙澤養護,食日月精華,飲瓊漿玉液,因而雖開靈智,但絕不至于化形成妖魔。
數千年前,宮裡的确丢過一隻仙鶴。
當時有好幾位仙官因此事被押來銀殿受審,銀怯懷疑他們把那仙鶴偷偷煮了吃,畢竟仙鶴是無尚靈物,啖其肉飲其血對修為大有益處。後來并沒有審出什麼,銀殿也懶怠因為一隻鶴兒大動幹戈,這筆糊塗賬便算在異界細作頭上,最終不了了之。
這幫散妖的族長,多半正是當年丢的那隻仙鶴。
仙鶴,顧名乃是出塵生靈,大多心境高潔,不屑争鬥,可若真打起來,随便一隻都能頂十幾個仙兵。這隻仙鶴精已修煉化形,功法又不可與未化形的那些同日而語,自然極難對付。
隻見他又瘋又狂,騰空盤旋一陣,忽而仰天長鳴,呼來一陣旋風,不分敵我地将散妖們吹至半空,再一個個吸進肚中,連骨頭都不吐。
他那猙獰又扭曲的嘴臉,令我這隻鳳凰看了都不禁毛骨悚然。
散妖們如堕地獄,求饒聲哀嚎聲凄厲地響徹荒林。
飛禽作亂,鳳凰不得不管。
仙鶴精察覺到我,振翅疾沖而來。
我化出真身,盤旋雲端,冷冽睥睨他。
百鳥朝鳳,仙鶴亦不能例外,他本能瑟縮退卻,但到底瘋得徹底,竟對我也敢起殺心。
我隻道會有一場惡戰,卻不想經過地獄曆練與日夜勤勉,又得天神指點,我的修為早有登峰造極之勢。不出幾招,已輕而易舉地将他制服,燒去仙根,将他打回一隻未開靈智的混沌鳥雀。
群妖拜我為恩仙,非要備宴款待。
宴上的主菜是一道焦黑的烤鶴肉。
席間,一位白發蒼蒼的蛇妖恭恭敬敬朝我拜了幾拜,又領衆妖向我敬酒,“暗無天日的日子總算了結。幸虧有仙界庇佑!”
又道:“本以為您會嫌我們腌臜,不願同席,不想女仙卻是這樣親和,叫吾等惶恐。”
他們行為恭順,言語讨好,但神色局促不安,似乎因我是仙,既敬畏又提防。
我舉杯不飲,“諸位這杯酒若是敬仙界,我不敢冒領。”
蛇妖愣了愣,旋即會意,“您是鳳凰神鳥,竟不屬仙界?”
我敷衍道:“如今不屬仙界的仙也多。”
他深以為然地歎了歎,“異界與仙界分庭抗禮,投靠哪一頭都是一樣的。要我說,異界也好得很,比仙界還好。”
我笑笑,“你是因為那隻混賬鶴兒對仙界有了偏見。”
“偏見難免,但也不全然。想當年這仙鶴初來乍到也是英明勤勉,讓我們這群無依無靠的散妖過了數百年好日子。但他聽多了恭維谄媚,受慣了臣服順從,漸漸變得專橫獨斷。這也就罷了,最要命的是我們散妖無能,法力窩囊得很,誰也對他造成不了威脅,而外頭那些厲害的大妖魔頭們誰願意來這片貧瘠地方受苦?于是,這鶴兒再無所恃、無所畏,終于開始胡作非為,反正也沒人治得了他。若我們當中能出個堪用之材,讓他時刻警惕,感到地位不穩,或許他能千年萬年地英明勤勉下去。”
他替我斟了杯酒,繼續道:
“既然恩仙您不再投屬仙界,這話我不如鬥膽講一講,仙界長久地昌盛強大了數十萬年,妖魔逐漸勢微,衆神隕落,天地間唯仙界獨尊。若非這幾萬年異界壯大起來,仙界難免要和那鶴兒一樣。”
我冷言道:“無憑無據的話,也瞎說得?”
老蛇妖太老了,手上的皮膚枯硬如樹皮,掃過木頭桌椅時發出粗粝的聲音,似有硬物打磨桌面,恐怕也早老眼昏花,眼力拙頓,失去了察言觀色的能力,因而發覺不了我并不願聽這樣的話,仍是自顧自說下去:
“也不算無憑無據,這鶴兒的事算一樁憑據,還有一樁,發生在十萬年前。那時,世間最後一位妖王尚在,他是開天辟地以來最強大的妖。彼時仙界與殺神鬥得兩敗俱傷,正是孱弱無力之時,以緻于妖界獨大。妖王一時得意,犯了和那鶴兒一樣的糊塗。最臭名昭著的一件事,或許你們仙家也有所耳聞,妖王某一回得了瓶好酒,認為好酒定要佐以鮮味,于是抓來鲛人族幾十隻将将成年的女鲛,當初開膛破肚,取鮮肉生食來下酒。”
我背脊一寒,“妖王後來下場如何?”
老蛇妖道:“被滅了全族,妻小無人幸免。他們的頭顱被割,挂在宮殿的懸梁上,沒人敢取下來,直到宮殿坍塌,那些頭顱和磚瓦一起化作了塵土。”
我聽罷隻覺膽戰心驚,“何人所為?”
一旁冒出道聲音搶道:“是妖王收養的義子幹的。他和我們一樣,也是隻蛇妖。”
說話的是個年輕男子,老蛇妖介紹那是他重孫。
年輕男子自稱武絮,主動上前,先敬我一杯,飲盡後道:
“這事我們自小就聽爺爺說,真假難論,畢竟我們妖的壽數與仙家比不得,數萬年前親身經曆過那樁宮變的早都死絕了。如今啊,誰也說不準當年的事,恩仙願聽,我便細細道來,您全當聽段怪談。”
“好,你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