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絮徒手撕下一段帶骨的仙鶴翅膀肉給我,揚聲道:“當年那隻蛇妖孤苦可憐,幾乎凍死在雪地裡,妖王路過,說了句在這裡凍死像什麼樣,便有谄媚之人将那蛇妖帶回去養活了。我猜想那妖王本意是要那蛇妖死遠點,别礙眼,手下的人卻會錯了意。恩仙吃肉。”
“我不吃飛禽。”
他聽罷彈身而起,折腰作揖,請罪道:“我真該死,犯了鳳凰神鳥的忌諱。”
“無妨,你繼續說故事。”
武絮自覺冒犯到我,不敢再坐下,便哈腰立在一旁,續道:
“那蛇妖自己争氣,獲救後拼了命地修煉,修為很是了得。妖王這才注意到他,認了義子,收在宮裡當貼身護衛。妖王心裡如何看待這位義子旁人不得而知,但在面上當真做到了視如己出,珍寶美女,凡是他親兒子有的,這個義子都有份。饒是如此,妖王失德後,這位義子仍是同時犯下了弑君與弑父兩樁罪孽,對王族中的婦孺和嬰孩也沒有手軟。”
“這隻蛇妖為何最終自己沒當上妖王?”
“恩仙以為他造下罪孽是為謀權篡位?”
武絮神色微妙地搖了搖頭,
“他殺光王族後,自立于宮牆之上,口中道‘妖王罪當誅全族,我乃義子,亦算同族’,說罷便自毀妖珠,自盡了。說來,我至今不明白他此舉究竟是為了什麼。若是看不慣妖王殘暴,欲行大道,殺了妖王便罷,不願落得個篡位宵小的罵名,大可以推舉妖王親兒子為王。可他偏偏給妖王判下誅全族的罪,還把自己也算進去了,這是何必呢?”
此時我已猜準了那蛇妖的前世今生。一時間,心中千思萬緒混纏成天羅地網,将我困死在裡面。
武絮見我面色有異,小心翼翼地問道:“依恩仙所見,那蛇妖究竟是為哪般?”
我扯動幹啞的喉嚨,艱澀道:“不為哪般,隻因為他自诩為審判者。他就是是非,他就是黑白。”
“恩仙果然高見!”
“非我高見...”
實乃那瘋神親口如是對我說。
想來,武絮口中的怪談,便是釋天飛升的機緣。
其中細節或有差池,但觀六道神如今脾性,與故事裡那隻瘋癫狂傲卻又執着于歸咎判罰的蛇妖,如出一轍。
我心神不定,再無心宴飲,便與散妖們告别。他們再三挽留不住,這才作罷。
武絮偏要相送,與我同飛了一段。
待到那片荒林已遠得看不見,我猛地頓住,回身睨了武絮一眼。
“跟到這裡還不動手,你倒真沉得住氣。你殺不了我,這便去罷,我不為難你。”
他臉上閃過一絲驚慌,但很快便用谄媚的笑遮掩了過去。
“恩仙無端扣下這樣的罪名,小妖受不起。”
“我身邊有個人,時常對我起殺心,是以我對殺氣再熟悉不過。方才除了你爺爺,人人都想殺我,但自知不敵,沒那個膽,唯有你最膽大妄為!你想趁我不防偷襲得手,可惜,我時刻警覺,哪怕睡夢中聞見殺氣也會立時驚醒。
武絮跪倒叩首,口稱冤枉。
我冷哼一聲,“我殺鶴,你殺我,立的是淫威,群妖效仿,你道自己還能活多久?不如好好修習。法力無邊,那才是威。”
他誠惶誠恐地仰起臉看着我,
“恩仙對我有救命之恩,您說的話小妖不敢駁。您要小妖領受忘恩負義的罪名,小妖不敢不領。您激勵小妖勤勉,小妖自當盡力。小妖願拜恩仙為師,跟着恩仙修行!”
沒想到他殺我不成,竟轉而伏低做小。
我怒極反笑,“你要殺我,還指望我願意教你本事麼?我把你留在身邊圖什麼,圖你早日取我性命?”
武絮思忖片刻,終于撕下虛與委蛇的假面,跪直身子正色道:“殺您隻能在散妖窩裡頭立威,這一生頂了天也隻能在那片蠻荒之地作威作福,有什麼意思。我想要的大造化,在外頭。”
“我不喜歡野心勃勃之輩。”
他膝行上前,在我裙邊伏倒。
“恩仙您難道沒有野心?我雖身處蠻荒,但也時常出去見一見天地廣闊,比尋常散妖多一些見識,大略知道如恩仙這般年歲的仙家一般能有多大能耐。恩仙您的法力修為遠勝過他們,若說沒有野心驅使,我是不信的。”
我一時語塞。
兒時我見千媛女君為奪君位幽禁手足,自斷姻緣,對我這個養女也少有溫情,便恨透了所謂成大事者的昭然野心,因而刻意崇尚清心閑散,在銀殿時也避重躲懶,不肯攬權,下決心要與自己痛惡的“野心”割裂。
可眼下被指控為野心之徒,我卻尋不到憑證來自辯。
倘若連意欲飛升成神都算不得野心,這世上還有什麼樣的願景配得上這兩個字?
人在被戳中内心隐疾時,總會惱羞成怒。
“你不想死就快滾!再啰嗦一句,我定把你燒得灰飛煙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