遠城易主,日子并不太平,巧雲她們流離失所,四散在人間,再也聚不齊。
可我不想挪地方,我就是喜歡這裡,喜歡門外的那片天。
殺神不曾再與我“偶遇”。我雖松了口氣,卻難免在街頭巷尾看見一抹竹青色衣衫時心驚肉跳,好在都是虛驚一場。
巧雲走完這坎坷一世時,我去見了她。
她逃出遠城後被抓入軍營,之後沒有活多少年便撒手人寰。
仙界有女君,凡間有女帝,但宮牆外的女人一旦陷入男人紮堆的地方,還是隻有皮肉色相尚可被論一論價值。
巧雲圄于那樣的地方,沒幾年,便落下一身病,被大軍扔下,在一個風雪天裡咽了氣。
如今她唯剩香魂一縷,木讷又茫然地向輪回道飄去。
發覺有人挽住自己,她緩緩側過臉,辨認了片刻,才開口道:“是玉兒?你也來了啊...”
“我來見你。有樣東西要還給你。”說着,我牽起她幽幽飄蕩的魂,來到一處山崖邊,和她坐在最高大的一株樹冠上,仰頭眯起眼,迎向今日并不大熱烈的陽光。
“以前我很愛躺在梢頭曬太陽。也不知是哪一日起,漸漸沒了這個習慣。”
她讷讷盯着我,“你有什麼要還給我?我這一世已到了頭,你卻挑這個時候來還我東西,那東西再好,都是無用。”
花白光線穿透她的魂魄,明晃晃落在她身後的枝葉上,沒有影子。
“那東西本就無用。可既是我強取的,總該還給你。”
說罷,我從袖籠裡取出當日神廟的記憶,注入她的殘魂裡。
巧雲那張灰茫茫的面頰先是因為驚愕而顯得愈發呆滞,半日後終于從那段與天神交錯的記憶裡回過味來,露出滿臉凄惶神情,痛哭起來,
“我道為何自己的命會苦成這個樣子,原來是早被神仙棄置不顧!早知神仙都如你這般無情無義,這些年我何必散去那麼多金銀誠心誠意地又是求又是拜,呵,真是蠢啊。想我從前待你,也算是千般親近萬般體恤,現在回想起來,我自己都想笑!呸,還自以為姐妹一場,我一介凡人哪裡配與你親近?你是天上捂不熱的仙女,我的熱心熱腸在你眼裡簡直就是糞土!”
她的話裡全是在市井中浮沉過的女子時常會有的刻薄與怨毒。
我并不能與她計較,畢竟她最後一程人生的确走得凄慘,而我從始至終都在袖手旁觀。
但我自覺問心無愧。
“我以為相交一場的情分在我救你一命時便已經還幹淨了。”
她尖聲哭道:“那一日你還不如不救我!我若死在那一日,反倒躲過了之後的人間煉獄!”
因為情緒太過激動,她險些跌落枝頭,我一手拽住她,平聲問:“不是當日你說的,無論如何都想活下來麼?”
她一怔,半晌無話可說。
浮雲被風吹散,天空如洗,物影更加地分明。兩個人并肩坐着,身後卻隻有一個人的影。
“玉兒...”再開口,巧雲轉而換上一副小心謹慎的模樣,唇角勉強地陪着笑,全不似方才那樣撒潑,“你是仙,肯定能看透凡人命數。好丫頭,告訴我,下一世我可能活得揚眉吐氣一點?”
她長久地在男人的恩情裡讨生活,早已學會了壓抑内心的憤恨,用一顆玲珑剔透的心去讨好逢迎。
我看在眼裡,心裡不忍。
“我不知道,這是實話,我真的不知道。衆生輪回由六道神聖心獨斷,不由旁人置喙。哪怕是仙,也不配參破天機。”
“六道神...”
她忽而想起那日在神廟裡,我對身旁男子的稱呼正是六道神,眼裡立時燃起光亮,“旁人或許不配參破天機,但你不一樣,我看得出來,六道神待你與旁人不同。你若開口求他,他一定不忍拂你的意。好丫頭,好玉兒,你替我求一求他,好不好,下一世我再不想活得這麼慘了。”
衣帶無意識地攪纏于指尖,一圈緊過一圈,直勒得手指腫成青紫色,我才驚覺到一陣麻痛。
“巧雲,擾亂神道罪無可赦,是要下地獄的。若是我替你去求六道神,不僅是我,連你也得一起下地獄。”
巧雲聞言,眼裡的光逐漸熄滅,恸哭一聲,再發不出聲音,啞然張着嘴,身子直打顫。
我輕撫她後背,溫言道:“你放心,六道神公正,一定會依據你累世的功德與孽障,妥帖安排你的來世。”
隻是妥帖而已,根本無法寬慰巧雲的心。
她眼裡布滿血絲,掙紮着問我:“你騙我,我不信,我不信為了一個凡人的命運去求一求六道神就要下地獄...你難道從來沒有求過他?從沒有讓他為你徇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