見過殺神,釋天回到大漠,徑直沖進地牢。
灰白瘦削的未來仙君在睡夢裡忽而感到一陣壓迫,猛地驚醒,睜大眼睛,見六道神正立在牢房外,冷冷觑着自己。
他爬起身,直直地跪在地上,等天神發話。
“你還是無法預見她日後的神位麼?”
六道神并沒有刻意加重語氣,卻仍是惹得未來仙君打了個寒顫。他的聲音總能攜來記憶裡魂魄碎裂的痛,使得未來對他的畏懼幾乎成了刻骨銘心的本能。
“無法預見。六道神恕罪。”
天神不耐地按了按眉心,轉身欲走,卻被未來仙君顫顫巍巍的聲音叫住了。
“小仙鬥膽,敢問六道神,希望她成個什麼神?”
腳步聲猝然止住。
釋天沒有轉過身,孤高的背影将火光遮成一片陰鸷,籠罩在未來仙君周圍。
五髒六腑突如其來的一陣jing攣逼得仙君身子蜷縮,瑟瑟伏在地上。
他不敢再追問答案。
六道神卻莫名松了口,“善神。”
心裡頭又想起無央那句“不死不休”。惡神之路如一場永不停止的苦行,至死方休。這樣的路,他不願落玉走。
這是未來仙君從未料到的答案,卻在瞬間領悟了天神的意思。
這狂傲天神怕是瘋了,明明見慣了輪回道上的泥濘污濁,卻盼望落玉眼中所見唯世間良善美好,成為那繁花似錦間,衆生朝拜的“善神”。
若早有這番心思,從前何苦那樣曆練她?逼得她魂魄上疤痕累累,又送她去地獄道染上一身血債,還教她隐忍自持、滅絕欲念,落玉身上所有的善緣分明是被他六道神親手掐斷的。
這話未來仙君決計不敢對天神明言。
“善惡兩端,落玉女仙都擔得起。”
“我親自教出來的人,自然都擔得起。”
未來仙君從他語氣裡聽出幾分得意,于是鬥膽繼續勸道:“浴火涅槃的神鳥,未必瞧得上花團錦簇的風景。”
六道神微微側過臉,往身後的陰鸷裡投下一道意味不明的眼神。
未來仙君言盡于此,天神聽得明白。
“落玉那裡,有殺神暖着,也不至于太過艱辛。您不用太操心...”
話音未落,滔天的殺氣猝然間若巨浪翻湧,鋪天蓋地向未來仙君襲來。
六道神毫不掩飾自己的怒氣,猛地轉過身,狠戾的目光剮在未來仙君羸弱的魂魄上,引得他一陣戰栗。
在極度的驚懼下,仙君尚有不解,自己的話究竟如何開罪了六道神...
電光劃過靈台,突如其來的頓悟令他癱軟在地,喉嚨裡卡頓許久,才掙紮着吐出一句嘶啞的請罪,“小仙不知...神位...更替...還道...還道殺神仍是...”
短短兩句話,說得他氣喘連連,冷汗浸透衣衫。
六道神還是手下留情了。
倒不是同情未來仙君那可憐樣,隻是他覺得自己為了落玉和無央動怒,着實可笑。
六道神要走時,未來仙君又慌忙叫住了他,“殺神一事,我的确...的确...沒有預見...”
“少扯些謊,少來誅我的心。這樣來日輪回道裡,你才不至于跌得太低。”
仙君狠狠愣怔住,石化一般跪在地上,再無話可說。
長久以來,他把落允将隕、無央飛升的預言按下不表,對落玉的事也道述得并不詳實,自以為成功地在天神眼皮底下瞞天過海,其實...隻不過是天神懶怠追究罷了...
這番後知後覺害未來仙君震顫不已,五髒六腑因為驚懼與緊張而瑟瑟發緊,他感到頭暈想吐。
但念及初衷,他卻并不認為自己做錯。
倘若六道神為了不讓落玉傷心,強行幹涉落允命數;又倘若,新歡舊愛争風吃醋,六道神促狹起來出手阻礙無央飛升...
神有必須恪守的神職,仙亦有不得不謹遵的天道。對于可勘破天機的未來仙君而言,不壞衆生天命之所歸便是他一生的癡守。
至于自己是否低看了六道神,他其實并不會為私心而違背天命,未來仙君認為并不重要。在維護天命這件事情上,他須得萬分小心謹慎,做到真正的萬無一失。
六道神仿佛能洞悉未來仙君的心思,忽而道:“當日群仙妄圖弑神,本該淪入惡道,這一項徇私的罪,這一筆逆天而為的債,我不能獨領。”
說罷,天神落下一道輕蔑目光,轉身離去,留下被狠狠刺中痛處的未來仙君跪在地上惶惶悲切。
滿頭銀白間,早已再無可生華發的餘地。
釋天切剖自身的隐痛來重傷未來仙君時,難免受到波及,也因為自己口誅時提及的那樁罪和債而心緒煩悶起來。
他知道落玉因為心傷躲去了凡間,但他不會去見她。
可遠城這座與神迹頗有緣分的凡間城池仍是迎來了天神降臨。
隻不過,新飛升的殺神習慣了仙界的做派,輕易不會顯露真身,因而來時隐沒了神澤,變化了面容。
他立在石階前,擡眼望向潮濕的山路,那抹拾階而上的身影,籠在雲蒸霧繞間,顯得有些不真實。
好在落玉看起來平靜美好,隻是人比千年前更冷一些。
山路蜿蜒陡峭,擦身時,無央隻來得及匆匆一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