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吾乃蒼嶺玉龍,無央。
吾願筋斷,骨碎,血沸,皮開,肉綻。
累世受難,往複不息,不死不休。
吾願,蒼嶺之災加諸吾身。
從此族人之災禍消弭。
吾獨苦痛。
族人痛十分,我願痛萬分。
族人殒一命,我願死萬回。”
父母身故後,無央每日都這般發願。
然而,隻發願是不夠的,他曉得上蒼時而閉目塞聽,不理衆生。因此,千萬年來他鮮少睡眠,如此才能趕在下一回天劫來臨時,修煉出對抗蒼天的法力。
這一天,終于來到。
滾滾天雷響得震耳欲聾。蒼嶺一族仿佛落入巨獸腹中,耳聽巨獸嘶聲咆哮,卻逃生無門。
這一幕與無央兒時的噩夢嚴絲合縫地交疊在一起 ,幼年時自己哀恸的哭嚎亦與眼下族人的驚叫糾擰在一起,仿若一道不詳的咒語,詛咒了他這一生。
囚禁他的這座高塔看似四壁厚重,其實阻隔不了外頭的災禍,也囚不住他。而玉龍仙君甘願自囚,因為問心有愧,對遙遠回憶裡的那一人有愧。
這會子想起她,不合時宜,無央狠狠蹙眉,合上了眼,似是要趕跑出現在眼前的那一抹身影。
不該将世間醜惡不堪的一面與她聯系在一起。
時辰将近。
捆有十數條鎖鍊又契上封印的塔門在如今的無央面前根本形同虛設。他彈了彈指尖,塔門訇然中開。
門裡頭走出的這位冷清仙君手裡提着那盞相伴近千年的長明燈。鳳凰神火絲毫不懼驟起的狂風,安然在燈罩中自顧自亮着。
無央擡頭望了望電閃雷鳴的天,神色淡得仿佛從世外而來,世間哪怕天崩地裂也與他沒有半分幹系。
可他卻邁開步,緩緩走向充斥着恐懼與災難的世間去。
出世者,入世最深。
濁世。亂象。
他望向祭台,吃驚地發覺雲華竟也跪在那裡,是獻祭的十人之一。
她和其餘九人一樣,以最灰白凄絕的面色襯托着今日為了祭天而過分華麗的穿戴。
金銀珠玉與五彩錦緞若是蓋過了活人的鮮亮,便會顯得人如鬼魅,服飾怪誕。
他印象裡,隻有那隻鳳凰穿金戴銀最是生動可人,毫不俗氣。
雲華看見了走向祭台的無央,待他靠近,虛弱地對他笑了笑,“你來送我一程麼?”
無央搖頭。
雲華道:“是了,我從未與你提起,你自然不知道我要死在今日,也不可能是來送我。你我空有夫妻之名,除此以外,不僅無實,且無情。我的生死無需你挂懷,但我的身後事卻還是得由你操心。像我們這樣的夫妻,隻需做足人前那套虛禮,便算得上是圓滿。”
無央若有似無地點了點頭。
不得他确切的回應,雲華便不大安心,“我的親爹爹...不必提。我的養父也并非真心待我。無央,我雖常說你不似活物,不近人情,但也知道你并不心狠,恰恰相反,你其實心性良善。因而,我隻得來托付你,請你替我收斂屍骨,不必厚葬,但求有一碑一冢足矣。”
又一道驚雷炸響于頭頂。
無央終于實實在在地颔首應下。
雲華忽而覺得好笑,自己竟淪落到要去求一個沒有生氣的活死人來替自己料理後事。
笑着笑着,已是泣不成聲。
哭聲在此時此刻并不能引來絲毫關注。誰人不在哭,誰人不在痛?
而立在祭台旁的無央從始至終沒有面露悲痛,眉眼裡的情緒隐有哀色,卻隻是點到為止,就好像一縷無魂無魄的涼風,淡漠地懸在蒼嶺幽谷中,反倒顯得突兀至極。
雲華忽而怆然問他:“他會來給我掃墓麼?”
無央平靜地看着她,搖搖頭。
雲華仰面,淚流不止,“你看,我到死還是執迷不悟。你别像我。”
無央沒有回應,垂眼掃過手裡提着的燈火。
火光融融,千年來照着塔裡那道孤影。
時辰到。
無關人等紛紛離開祭台,在四面跪作一個大圈,将那獻祭的十人遺棄在圈子裡。
無央和衆人一起下跪,伏拜天地。
雷聲比方才更加駭人,每一聲都似乎要将人心口敲碎。
電光火石在刹那間照得山谷亮如白晝。
承載着天怒地怨的雷電轟隆劈向祭台。
人群裡的無央仙君忽然間一躍而起,飛騰至半空中,伸開雙臂運調渾身仙澤與法力,奮力對抗着上天對蒼嶺族降下的懲罰。
他在心裡一遍遍念誦着爛熟于心的祈願。
“筋斷...骨碎...”
“...加諸吾身...”
天雷殘酷且決絕地摧殘着他的血肉和筋骨,雷聲裡夾雜的天怒一遍遍詛咒着他的魂魄,每一聲都具象成一柄匕首,一寸寸活剮着他的魂,将那精純的魂魄片成數也數不清的碎屑,爛在開綻的皮肉裡。
心中發願不停。
可即便是被心上人戲稱為“苦行僧”的他,此刻亦感到疼得無法忍受。
至于腳下族人現在是何反應,他根本無暇顧及,也其實并不在意。
他求的哪裡是他們的感恩戴德?
雷聲化作蒼天一怒:“此刻不退,你将永世承受這般苦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