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我永世苦痛,換蒼嶺族不受天罰,公平...”
他吃驚地發覺自己竟又能說話了。
話音落,一陣難言的暈眩猝然逼得他搖搖欲墜,身子恍若扁舟飄于海上。
他艱難地睜開眼,似乎已不再身處蒼嶺山谷中。
這裡是哪裡...為何不分晨昏,萬物無聲,隻有他痛苦的呼吸,無窮的祈願,和殘忍的折磨。
手裡的提燈早在神志渙散時不知去向。丢了也好,何必把她的火帶來這裡同自己一起受罪。
無央想,自己果然堕入了無盡的苦痛中,那麼蒼嶺族的災禍該是一筆勾銷了吧。
他卻不知,上蒼自有安排。
劇烈到極點的痛苦是不會給人留有任何僥幸餘地的,哪怕承受得再久,忍耐得再辛苦,也無法對那樣的痛感到麻木。相反地,肉身與魂魄上承受過的每一道痛都沉澱了下來,惡毒地藏匿在骨縫與毛孔裡,讓他在一次又一次天罰的間隙中,仍舊痛不欲生。
然他的心卻逐漸麻木,也因麻木而獲得平靜。
當天罰毫無征兆地停止,他許久才意識到痛苦正在消散。
飛升成神的那一刹,有萬丈金光籠在頭頂。
可無央眼裡所見卻隻有一場場的死亡,如穿梭于石徑街巷看盡的世間百态。
對于身處其中的個體而言,每一場死别都無異于天崩地裂,而于他——殺神而言,死亡僅僅是他的職責,是他的使命。
即便如此,他依然因為過分地感同身受而體會到一陣陣揪心的疼痛,眼裡不知不覺流出淚。
痛衆生所痛,苦衆生所苦,卻孤絕于衆生之外,這仿佛是曆代殺神無法掙脫的宿命。
他擡手抓了一把,怔怔望着被淚水浸透的手心,無奈而凄涼地笑了。
明明是因為害怕再次面對親族的死亡而選擇自苦,上蒼卻借機将全天下的殺戮都交由他手。
何其荒謬。
何其殘忍。
慶幸的是,無央沒有看見上一任殺神的隕落,因為那是落允為自己安排的結局,是他身為殺神所掌的最後一筆殺戮。
彼時,無央還不知道自己的飛升伴随着落玉的喪兄之痛。
這一得一失的差池将他們之間本就稀薄的緣分撕扯得更加似飛絮般紛亂。
看遍死亡後,一道高不見頂的石門出現在面前。
細瘦的門縫裡透出奪目的金光,像金色的封邊,纏繞在石門四周。
無央推門而入。
六道神聽見開門聲,徐徐轉過身去 。
此時此刻,與他共存于萬神殿的無央在他看來就隻是殺神而已,他沒有讓自己想起落玉,更沒有去想無央與落玉之間的糾葛。
萬神殿内隻語衆生事。這裡隻有六道神與殺神,沒有釋天和無央。
殺神入殿,四壁光輝倏然間亮得愈發濃烈,而立在另一頭的六道神渾身亦有金色神澤纏繞,任那燈火再璀璨,也無法與神澤争輝。
六道神朝他點點頭,“殺神。”
“六道神。”
衆仙早在酒仙府見過六道神真容,唯獨無央因為被囚高塔所以沒有見過。
此刻,他四顧一番,見輝宏大殿卻隻有他二人孤零零兩道影子,不禁歎道:“神祇竟凋敝至此。”
“世間之善若不受控,那是好事。可若萬惡失去桎梏,衆生難逃大劫。是以神祇凋敝時,天地有你我二神足矣。”
“惡神...”殺神吐出這兩個字,微微笑了笑,“我該替仙界同六道神賠個罪。”
“不必。我算不上是什麼善神。不過曆代殺神皆是上善之人,口中常念大慈大悲,卻比我更不該當這‘惡神’之名。與其向我賠罪,你不如自憐自艾去。”六道神這話頗有些幸災樂禍的惡劣玩味。
殺神仍是笑笑,“未成神時,我是罪仙。成了神,自當是惡神。”
六道神分辨不出他是否在自嘲。
細思起來,眼前這位新殺神身上那股柔波之下寒霜萬仞的勁和落允還真有些像。
不過,落允好像更有幾分出世的孤僻。而眼前這位,卻恰恰相反,似乎因為入世太深,而牽扯出一身的羁絆,以至于他内裡的冷更像是一柄朝向他自己的尖刀。
殺神繞着大殿踱了幾步,見殿裡頭看似奢貴光鮮,但不過是為神光所照拂,其實根本空無一物,莫要說陳設,連能坐的桌椅都沒有。
“這裡和囚禁我的高塔沒什麼兩樣。”
六道神順着他的目光環伺一圈,默了片刻,道:“還是不一樣的。那高塔,你願讓自己出去時便能出去。而此處...”他冷笑兩聲,沒有将未盡的話吐完。
殺神卻接下了話頭,“此處,不死不休。”
六道神側目凝視他片刻,沒有對他的補贅下任何定論。
走出神殿,無央那句“不死不休”一直盤桓在釋天腦中。
衆生口中所謂“惡神”的判詞其實并不有失公允,隻不過承受那惡果的,其實是“惡神”自己。
無論是在輪回的審判中不得不泯滅欲念、扼殺私心的六道神,還是心懷慈悲卻手握生殺大權的殺神,何嘗不是在自食惡果。
殿外,褪去神祇身份的桎梏,方有釋天與無央說話的餘地。可二人一時之間竟都不知道和對方說什麼。
須臾,無央先開了口,“先殺神,是個怎麼樣的人。”
“落允。”
釋天隻撂下這樣一個名字,便激得無央渾身一滞,四平八穩的眸色一時失了方寸。
他起先是将名字聽錯了,落允和落玉聽起來很像,而後立時回過神,卻因為那相同的姓氏而愈發感到不安。
釋天緩緩續道:“落允,是個無愧衆生,卻有虧于親眷的人。”
說話間,他的目光直勾勾剜在無央臉上。
無央隻是笑笑,“想來,他也沒得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