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來仙君口中的女君與我印象裡的不大一樣。他的故事裡,女君有血肉,有軟肋,熱烈,卻又脆弱。
他見我紅了眼,忙補道:“六道神就是怕你知道的多了,難免要感情用事,稀裡糊塗地到天宮去送死,這才讓我演了今天這出,叫你認清楚,記深刻,斷不可胡來。”
“送死”,“胡來”,這樣的字眼一聽就是釋天的原話。
我本來心裡頭沉郁難解,聽到這樣的話,反倒開解些許,淺淺莞爾一笑。釋天這個人嘴巴上真是毫無忌諱,世間一語成谶的悲劇有多少,天神全然不經心。
他不能親自來見我,便連該說怎樣的話都細細交代了未來仙君。我又該如何開解他的這番苦心呢,他卻沒有替我着想到。
“你放心。我省得。不會胡來。”
未來仙君觀察到我神色裡的哀傷與溫柔,知道這話其實是隔空對那天神說的。
他點點頭,沒接茬。
日漸偏西,換上一層暖色,鋪陳在黃沙裡,如血凄美,顔色雖暖,卻催人心涼。
頭頂熱氣漸消,沙子裡存蓄的熱浪釋放着入夜前最後的能量,一陣陣烘上手心、臉頰。像一隻溫熱的手,握着,捧着。
我不敢相信自己有一天竟會對恐怖如斯的大漠生出旖旎遐想。
擡眼看去,巍峨的堡壘就在遠處,倘若騰雲駕霧,片刻就能抵達。
當中的某扇窗前,會透出一雙倨傲的冷眼,漠然睥睨衆生。
未來仙君随我的目光看去。
“說起來,我們外人都曉得落玉女仙你能明白事理,也在私情一事上學着六道神過分地苛求自己,絕不可能因為仙界的伎倆而把自己往危險裡送。今日這出,其實沒有必要。可六道神就是不放心啊。關心則亂這四個字,也恰巧應驗在他身上了。”
“仙君。”
“嗯?”他轉過頭來,猝然間大驚失色,失聲喊道:“你做什麼!”
神火狀如利劍,齊整排列成一圈,劍尖直指被困當中的未來仙君。
我站在火光之外,沉目狠狠瞪住他,“仙君可是忘了我從前對你說過什麼?不要來誅我和他的心。”
“今日之事,确是六道神親自安排...”
無數火星從金紅色的劍鋒中爆裂開,宛如煙花綻放。
未來仙君驚恐萬分地屈身閃避。看似美好的火樹銀花,沾之便是挫骨揚灰的下場。
“仙君,我要收回多少餘地,你才懂得收斂?今日的事,你當我真的看不出你從中耍的把戲?”
未來仙君自從魂魄受創,看起來總是病恹恹的,沒什麼氣色,被鮮亮火光一照映,更是蒼白如鬼魅。
“是,是,六道神本意是命我以落倉有難為由頭把你引來。我擅自改了...”
我揚起臉,咬牙切齒。
“我如今總算是看清楚了!因果鏡中,我見你害怕神隕,害怕天地失和,便愚蠢地以為你我應為同路人。可恨你其實并不在意神位上立的是何人,因而将自己的私恨牽扯了進來,你巴不得釋天早日隕落,好報他囚你萬年、毀你魂魄之仇!看來,我從前那些話是說的不夠明白,今日我再說一遍,你聽好了,我呀,要護的不僅是六道神,釋天這個人我也要護!未來仙君,你還是不夠把我當一回事。”
那廂,落日顔色漸濃,愈發透出陳血的腥臭味。而眼前這方庭院卻在神火的光芒裡生生從殘陽的光景裡脫離出來。
夜色從日落的另一頭漫溯開,大漠在夜裡最是駭人,連風聲都似地獄裡的哭嚎,饒是眼前神火再亮,也無法将狂沙裡的鬼影照出鮮活模樣。
未來仙君不知是因為懼怕這夜裡的大漠,還是怕鳳凰神火,竟然抖得唇齒咯咯作響。
“從前的确是不夠把你當一回事,今日之後,不敢了。”
我絕不會問他原由,因為知道他有萬萬句誅心的話在後面埋伏着。
而他雖心裡發怵,卻頂着天大的膽子,擅自為我開示,“因為,今日你身上的殺氣和六道神的,一模一...呃...”
話音未落,一簇神火若金丹入口,順着未來仙君張開的唇滑進喉嚨。
痛呼聲猝然而止,未來雙手瘋狂地掐捏在脖頸周圍,想要遏制住從口舌貫穿喉嚨的灼痛,卻又因為極度的痛苦而不敢真的觸碰上去。
他的眼珠子幾乎就要瞪出眼眶,裡頭的情緒有恨,有痛,更多的是難以置信。
天上的殘光斂盡,大漠中獨餘神火照亮。
“仙君既然以為我與六道神一樣,就該料到,我對你亦下得了狠手。你知道的,我早下過地獄,神火已縱下萬萬條血債,想要向善,為時已晚。今日燒你喉舌,隻是小懲,起得了起不了大誡的作用,還看你究竟是更想逼死六道神,還是更想逼死你自己。”
極緻痛苦使未來變得面目扭曲。
待疼痛稍緩,他蜷縮在沙地裡,背靠一株朽木,虛而沉地喘了口氣,顫顫巍巍地攪起腰間的衣衫,想要裹緊些,以抵禦大漠入夜後的嚴寒。
他的神色裡隻有悲,沒有流露出絲毫的怒或恨。
我曉得他正在隐忍,也曉得他亦有自己固守的執念與道,哪怕粉骨碎身,他仍是會走下去。
但我當下卻不明白,未來仙君明明害怕神隕之末日慘像,為何偏偏攀咬住釋天的私心不肯放。他所圖所求究竟為何?
這件事須得刨根問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