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華心裡亦瞧不上自己這副促狹的面目,是以終于安靜下來,不再出言相譏。
可是,每個人心裡都有自己最看重的東西。倘若那最看重的東西恰巧也是一個人生命裡僅剩的最後一點癡念,那人終将為之瘋狂。
“你有什麼話要帶給落玉?”
雲華道:“是了,勞你替我轉告她,新君将千媛女君圈在深宮一座園子裡,不賜位份,不顧谏言,夜夜宿在那裡。如今,除了新君,誰也見不到女君的面,園子裡用的人都精挑細選過,防得密不透風。倘若女君早就...早就不在了,也沒人能知道。落玉心裡若還顧得上養育之恩,聽了我這話,也該有個盤算才好。”
“好。我代她多謝你。”
無央送雲華離開時,仍舊封了她的五識。
第二日晨起時,我的小院裡飛落一隻口銜封套的青鳥。鳥雀畏懼鳳凰,瑟縮地團在樹下,一見到我,駭得渾身羽毛顫若抖篩。
“放下信,去罷。”
它這才小心翼翼吐出封套,壓低纖長的脖頸退後幾步,振翅飛走。
信箋上無央對我沒有稱呼,亦沒有落款,隻有寥寥數語,轉述了雲華的話,又給出了身為殺神的撫慰:放心,女君未死。
其餘問候、寒暄都無贅述。
月餘,仙界又有傳言,女君病笃。不久後,聽說病中承寵,竟一朝有孕。又聞因為母體羸弱,胎兒恐難保。
我本來頂愛去各界閑逛,四處打聽消息,但近幾個月聽來聽去竟全都與女君有關。關心則亂,我心裡那套人各有命的信仰漸漸動搖。
本以為天宮不會放任流言不管,總歸要拿出些态度震懾四方,卻不想天宮裡靜悄悄的,什麼動作也沒有,反倒讓那些坊間傳言坐實幾分。
外界衆說紛纭,每一種說法都有如熱油滾水,澆淋在我心頭。
我在油煎火炙裡又苦熬數月,始終拿不定主意。
某日靈光一閃,想起一人!豈料我還未去尋他,他竟主動上了門。
我一臉驚訝地看着出現在門外的未來仙君,感到不太習慣,千年來他的身影幾乎與牢房裡的昏燈孤影融為一體,此刻忽而立在融融春光裡,難免顯得不實。
未來仙君顧不上愣住的我,惶急地拉扯我袖管,邁開大步往外走,“快随我來!出事了!”
“出什麼事了?”
“莫要多問!六道神眼下不大好!”
我一聽,立時心若擂鼓,失魂落魄地任未來仙君領着飛入大漠。
大漠不分四季,無論時節,總是白天酷熱,夜裡極寒,冰火兩重天,倒有些像此間主人的性子。
這會子白花花的日頭正挂在頭頂,烤得黃沙滾燙,從沙縫裡鑽出來的熱浪扭曲在半空中,眼前景象因此而似有鬼影憧憧,讓人在毒日頭下不寒而栗。
我雖鮮能體會冷暖,卻因為心裡頭實在着急,沒行多久竟發出一身熱汗,黏糊糊地貼在背上。
未來仙君将我引至大漠深處一幢廢棄許久的宅院裡。院門外有一片曆經枯榮的綠洲,将要徹底幹涸的水床旁還有幾株半死不活的野草在苦求活路。
“到了!到了!快随我進來!”
我三步并作兩步地跟他進到庭院,卻發現裡頭空空如也,根本沒有天神氣息,心裡立時咯噔一下,暗道不妙。
果然,一道堅不可摧的禁制沿着院牆拔地而起,将我牢牢困在裡面。
我擺開手,掌心裡的火苗殺氣高漲,回身冷面斜睨未來仙君。
未來仙君卻絲毫不懼,順應我的氣勢而虛退兩步,眯起一雙笑眼,高深莫測地道:“六道神要我問你,可明白仙界的用意了?”
“什麼?”
“非要我把話挑明白麼。今日我拿六道神的安危把你騙到這裡,仙界放出那麼多與女君有關的流言,起的是同樣的心啊,他們就是要騙你自投羅網!人言關心則亂,關心則亂,你啊,可不就應了這四個字?”
“仙界為何要引我入局?”
未來仙君見我不解,興緻更高,又搬出從前算命先生那副嘴臉,話都不肯說透徹,隻道:“拿你為餌,做更大的局。”
我徹底了然。
冷笑一聲,“他們想用我這隻蟻蟲做餌,釣出不見首尾的六道神,呵,上次那巨鼎毀了,這次不知他們又煉出什麼玩意兒用來弑神。好啊,好啊,竟要诓我成為他們弑神的幫兇。養育我的人,終是要拉我一起入地獄殉葬。”
未來仙君覺得我事到如今還要自诩為天神眼中的蟻蟲,有些矯情,但沒有多說什麼,隻道:“也未必和千媛女君有關。世間流言嘛,大多不是無根的荒誕話,追根溯源,都是有迹可循。”
“什麼...意思,難道女君她當真有了身孕?”
未來仙君笑了笑,“你們也算有一場近乎母女的緣分,難道還不互相了解?子嗣一事大概是子虛烏有,但女君現在的處境一定很艱難,畢竟天宮是當真易了主啊。”
我抿着唇,沒有接話。
未來續道:“那新君,倒真是個城府極深之人。當年老天君賓天,子女間已是鬥得不可開交,新君本是千媛女君的表兄,竟也橫插進來,拎出一串老天君當年篡位的實證。這些證據他費了上萬年才集齊,又在手裡攢了上萬年,等待良機。彼時,他與女君已有婚約,這一招棋根本是要将他的未婚妻子往絕路上送啊。”
“這些往事我竟從未聽說過。”
未來仙君故作悲戚地歎了一聲,“哎,成王敗寇,女君即位後,史書怎樣寫,不都由她說了算嘛。女君在男人堆裡殺出一條血路,幽禁手足,鏟除異己,卻唯獨沒對自己那未婚夫婿下狠手。後來,她為了拉攏一方勢力,将與自己離心的愛人讓了人。”
到頭來,離心的愛人緩過了勁,頂着那顆女君沒忍心砍下的腦袋,翻身便要她下地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