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君2315年
天宮裡,檐落紅粉雨,窗凝濃豔雪。
這處九霄之上的冰冷宮苑,因為花草的有情,勉強蓬勃出幾許生氣。
千媛女君從堆疊的薄衾中緩緩起身,看了一眼空蕩的身側。
新君勤政,起得總比天光早,是以他睡過的枕與褥早已涼透。
女君神色裡複雜的情緒一閃而過,擡眼望向賬外的天光。
門外忽而傳來幾聲短促的異動,凝神聽去,卻再無動靜。
女君屏息,雖然人隐在輕紗軟帳之後,但千萬年居于君位而浸養出來的威嚴已破空而出,激得我打了個寒顫。
女君見到我,亦是一驚,飛快地掃了一眼滿地被我放倒的仙侍與天兵,怒道:“你是愈發不知收斂了!”語聲高亢,顯是刻意要暴露我的行蹤。
我坐在花幾上,兩隻腿前後打晃,垂眼笑笑,擡手抖去衣袖上黏附的落花。
“仙界拿您作餌,引我自投羅網。如今,我來了,您還裝作生氣做什麼?”
“什麼...”女君握緊拳頭,吞下了後話。
我不去計較她是否知情,四下打量一圈,見庭院簇新,不見修補痕迹,笑道:“您隐到這深宮裡頭之後,可是将脾性也一道隐了?還是說,若遇良人,您也願洗手作羹湯。”
她聲如點燃的炮仗,“你在這裡說什麼渾話!快滾!”
我回首望了望看似平靜的天,“來都來了,哪能想滾就滾呢?”
“既知如此,為何要來!”女君語聲兇狠,氣勢逼人,惹得花樹瑟瑟,落英紛紛。
墜下的花瓣上還殘留着晨露,一片片劃過肌膚。花瓣落地,濕漉漉的涼意還挂在手背上。
我把手往袖管裡縮了縮,沉默須臾,道:“雖不全為您而來,但其實心裡很惦記您,不來一趟沒辦法安心。”
過去數千年,我與女君雖系于養育恩緣,卻從未剖心剖肺地吐露過對彼此的牽挂。為君者的心不在貼己的親情溫暖上,所以或許她不是疏于表達,而是壓根對我就沒有牽挂。
我如今雖然忤逆她的意願長成了她無法接受的模樣,但其實受她影響頗深,因而也沒有學會剖白自己的心裡話。
是以乍聽我坦白心裡的“惦記”,女君竟一時愣住,心裡升起一股略帶酸疼的異樣之感。
這樣的感覺,隐隐牽扯出一絲不詳。
“落玉。”
“嗯。”我垂眼應了一聲。
“你...今日不太對勁。你告訴我,你究竟要做什麼?明知這趟來仙界兇多吉少,你還來做什麼?”
語氣嚴厲得好像在問訊,即便其中藏有幾許關心,也早被那君威扼滅。
我歎了口氣,一躍從花幾上落地,“什麼兇啊吉啊的,我不在乎那個。倘若得償所願,哪怕身死,也算得上是大吉。”
“我懶得聽你胡言!滾!趁我還願放過你,快滾!”女君低吼着,聲音裡卻有微不可聞的顫抖。
我朝她靠近半步,“女君,我曉得銀怯和他身後的銀殿仍舊忠于您,也知道您終有一日會從這深宮裡殺出一條血路,回到屬于您的君位上去。他日,您回想起囚于深宮的這段時日,是否能會心一笑,想着自己在奪權噬命的殺伐路上,還有機緣得此閑庭與滿庭花紅,還有那一人心,可算得上是一場上天的恩恕?”
女君斥道:“你如今說話虛得很!你究竟要說什麼?”
“當日新君在刑場上放過了您。您呢?為了奪回君位,還是非殺他不可麼?”
“非殺不可。”女君嘶聲吐出這四個字,堅定無比,可話一出口,還是感到一陣啼血泣淚的痛。
她眼神飄向足尖的花泥,片刻後,又淩厲地看向我。
我點點頭,“好。反正要下地獄,這樁罪我所幸幫您頂了。望您日後想起新君,莫要良心難安。他是我殺的,與您無關。”
“落玉你究竟在說什麼瘋話!”
院中一處八角亭在女君的震怒之下遭受到無妄之災,轉眼粉身碎骨,葬身在旖旎花泥裡。
我化回真身,旋身直沖蒼穹。
“落玉,你若敢血染仙界,體内的血誓會害你死無葬身之地...”
“死都死了,還管他有無葬身之地。”
女君施展仙法堵截,竟撲了個空。小鳳凰的法術已是今非昔比,她該感到高興。
如我所料,仙界一早便布下天羅地網等着我。
氣宇非凡的新君頭戴麒麟心丹金冠,負手立于紫氣雲海之間,昂首盯住我。
“即便是鳳凰神鳥,今日也插翅難逃。”他神情肅殺,聲如洪鐘。
我冷笑一聲,“不逃。”
振翅盤桓間,尾羽撒下萬惡火種,所掠之處,烈焰高燃,吞噬掉天宮的繁花似錦與輝煌殿堂。
但是,在真正要動手行殺戮時,我卻不肯動用神火,轉而選擇了看似更野蠻殘暴的刀劍。
一刀割喉,一劍穿心,血濺三尺,受死者,殺人者,一樣在鮮血裡被浸得透濕。
“你這個...惡女,惡女...心狠手辣,兇殘至極...不僅害命,還要損身...”
在他們眼裡,不見血、不毀發膚的殺戮堪稱體面,血肉模糊的殘虐是低等的妖魔與凡人的方式,粗鄙又肮髒。
可我自己心裡清楚,用刀劍是我對自己最後的一絲憐憫,也是對他們的留情,倘若燒斷了他們輪回的路,那我此生當真十惡不赦,再見不到天日。
殺光新君的股肱黨羽後,我終于把利刃對準了他。
哪怕我用盡功力抑制體内血誓,它還是因為我對仙族的屠戮而洶湧澎湃,我忍着痛,不願被看出端倪。
新君在身處絕境時不合時宜地正了正衣冠,可嘴裡喊出來的話卻幾近嘶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