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夫人一拍桌案:“你還敢狡辯,若非當日謝侯爺攔下,就讓你鑄成大錯,更是壞了我兩府交情!你父親寬仁,不與你計較,我這個做主母的卻不能放任你這等無禮少教的行徑!”
宋氏冷聲說着,卻再未去看戚白商一眼:“罰你今日不許用膳,給我去祠堂,跪抄《女誡》十遍。”
堂下無聲。
宋氏等了幾息,不耐拍桌:“為何不答?!”
戚白商此刻才擡眸,聲音輕弱:“白商不知,《女誡》,何物?”
宋氏一哽。
戚白商楚楚可憐地垂眸:“夫人知道的,白商自小流離在外,歸府亦少教,不曾識過一字。”
“你……你意指我教化有失了?!”
“白商不懂,”女聲栗然輕顫,“夫人息怒。”
“好…好!”
宋氏氣得手抖,顫着擡起來指向院外:“那就去祠堂跪上一日!不到天黑不許出來!”
“……”
戚白商淡淡低了眸,徐徐屈了膝,又緩緩應了聲:“多謝夫人。”
堂下女子言罷,轉身,柔弱怯懦之色于那一刻盡褪,歸于疏慵漠然。
在撇清戚家與母親之死的幹系前,她還不能離府,來一樁忍一樁便是。
等查明了當年真相,她自會一并奉還。
戚白商踏出明堂,轉入廊下。
隔着門牆,管家嬷嬷壓低卻尖銳難藏的聲音溜到她耳邊:“夫人,這等狐媚子生得妖孽,慣會勾搭男人,決不能叫她在琅園一衆貴人面前露臉,更不能讓定北侯見到她啊!”
“閉嘴!”宋氏冷乜了嬷嬷一眼,“我自有打算。你去叫人看着她,不到天黑不許她離開祠堂!”
“是。”
“……”
宋氏将視線投向了院内。
廊下那道叫朝陽照得斜垂的清影,不見半分停頓,就已翩然遠去。
那道影子再看不見了。
宋氏終于松了牙關,也松開了從看清戚白商如今長相後,便死死攥着的指尖。
房内沉寂許久,終于聽得一聲快意又恨意的啞笑——
“安望舒,你貴為安家嫡女、昔日大胤朝第一美人又如何?如今你的女兒,還不是個一字不識的蠢物!”
嫉恨刻骨,叫宋氏保養得體的面容都扭曲起來。
“等着吧。用不了多久,我便會把你女兒嫁入淩家做妾,叫她給那不成器的纨绔當個玩物!她會像你一樣——這輩子不得翻身,死後都入不了安家與戚家的祠堂!”
-
祠堂跪了一日,折騰得戚白商頭暈眼花,燙傷還沒好,舊病就差點卷土重來。
休養過兩天,轉眼便到了賞荷宴當日。
一早醒來,戚白商就開始靠在榻上,三不五時地幽幽歎上一口氣。
紫蘇是個話少的,但聽了一早也忍不住了。
“姑娘為何歎氣?”
“還能為何,”戚白商慢慢吞吞地,在太陽底下把自己翻了個面兒,“謝清晏啊。”
紫蘇略作思索:“姑娘是憂心近兩日上京内流言紛擾,不想婉兒嫁給定北侯?”
戚白商欲言又止,懶怠地跌回眸。
——關于那夜骊山所遇殺人不眨眼的惡煞修羅,很可能就是世人皆知溫潤如玉君子無雙的謝清晏這件事,她隻是直覺,毫無實據。
況且即便說給紫蘇聽,也隻是多一個人跟她擔驚受怕罷了。
戚白商懶慢地把自己又翻回去,對着太陽輕眯起眼。
也說不準,謝清晏早将她和那夜之事都忘了,此次下帖,就是對婉兒起了意,想要借與戚家結親之事,黨附二皇子?
……那好像也算不得好事。
“嘶。”
一不注意,壓到了左手燙傷處,戚白商抽了口涼氣,忙哆哆嗦嗦地将包着白紗的左手擡起,細細打量。
就在她研究白紗下的傷況時,連翹飛奔進了院子——
“姑娘!”
戚白商幽幽擡眸:“?”
“一個壞消息和一個好消息,姑娘要先聽哪一個?”連翹面色嚴肅。
戚白商不想說話,懶望着她。
連翹也放棄等她開口了,将臉一垮:“大夫人說您前幾日丢了國公府的臉面,竟讓您閉門思過!不許您去今日的賞荷宴!”
“……”
戚白商蔫耷的眼睫一點點拎起,眼神也亮起來:“哦,那壞消息呢?”
“好消息是——?”
連翹卡殼,跟着跺腳:“姑娘!”
戚白商期盼看她。
連翹沉默幾息,無奈道:“大夫人說,今後不用您晨昏定省了,她不想看見您。”
“——”
雙份的好消息下,頹懶一掃而空,戚白商覺着自己一下子就活過來了。
“連翹,拿兩本醫典來,我這幾日閉門溫書。”
連翹惱道:“姑娘,大夫人這分明是忌憚您顔冠京華,故意不給您一絲在上京貴人面前露臉的機會,您怎麼還高興呢?”
“這一點,”戚白商莞爾,“我巴不得。”
聽着自家姑娘那快要飄起來的小尾音兒,連翹長長地歎了口氣,跟紫蘇對視了眼,認命地進到屋裡,去架子上翻書去了。
片刻後,房内。
“……四八,四九,五十。”
連翹對着成摞的醫典,疑惑地清點完第二遍。
“奇怪。離鄉時明明是四十九本醫書,如今怎麼還多出了一本?”
——
“賬本消失了?”
上京西市,绯衣樓秘點。
雲侵月望着面前的暗探首領,氣笑了:“那少年從蕲州一路向上京,落腳之處都查過,卻找不見賬本?難不成,它長翅膀飛走了?”
其貌平平的中年男子低頭,連聲音都泯然衆人:“副樓主,此事的确蹊跷。樓裡暗探那幾日一路追随兩撥人,直到進入骊山才失去蹤迹。期間所經,不會有一處遺漏,但樓裡人手遍及,确是未能尋得。”
雲侵月搖着扇,凝眉不語。
绯衣樓暗探的能力他很清楚,也知道對方所言非假。
可多方查驗下,賬本确有其事。既然不在那重傷未醒的少年身上,就一定是被少年藏到了某處才對。
為何會遍尋來路仍找不見?
“也就是說,進入骊山前,賬本都在,進入骊山之後,賬本才消失了?”
“是。”
雲侵月隐約察覺了什麼。
扇子越搖越慢,就在将要停住時,忽有人撥動暗室鈴铛。
雲侵月擡眸,使了個眼色。
沒一會兒,離開的中年人去而複返。
雲侵月:“什麼事?”
“戚家暗探來報,”中年人道,“今日離府赴宴的女眷中,未見到戚家大姑娘戚白商。似乎是被禁足府中。”
“戚白商?……骊山、醫女、賬本。”
雲侵月緩慢念過,眼睛忽地一亮,像是重霧散去,尋得方向。
他拿紙提筆,快速寫下了兩行字,随即卷成紙卷,藏入折扇扇柄中空内,遞給了中年男人。
“立即送去聯絡司。”
等密室門關,銅鈴靜止。
雲侵月靠入椅中,玩味地笑起來。
“戚家人可真是蠢,要釣的魚兒若跑了,叫謝清晏的滿池風荷為誰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