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半,鬼門開。磷火青青,山鬼喑喑。
新墳埋骨,滿地紙錢。
鄂州城北啞子廟,廟小但香火極旺。
無他,隻因方丈了元大師,乃是長安護國寺伽摩法師的親傳弟子。
每年盂蘭盆節,了元大師攜弟子經行念誦。
廟中道場造盂蘭盆,飾以金翠。
吉時一至,鄂州刺史親臨啞子廟,燃燈齋僧供佛。
這一日的熱鬧。
直到城門擂響閉門鼓才漸漸停歇。
圓月高懸,鼓歇人絕。
妙善好說歹說,總算送走最後一個香客。
紅漆的廟門重重關上,他揉了揉酸脹的小腿,背着手慢悠悠走回禅房。
廟中禅房有六間。
他入門晚,隻配住進最後一間。
第一間住着師父了元。
燭光透影,妙善透過窗縫,瞧見他正在房中端坐靜修。
第二間的門窗之上,全是符紙。
妙善歎息一聲,快步走過,正好撞見第三間房的師兄妙行出門:“師兄,你去何處?今日陰氣盛,容易撞見邪祟,不如讓妙常……”
他的話尚未說完,借着紙窗透出的微弱燭光,妙行不耐煩地晃了晃手上的經書與符紙,便徑直離開。
妙善看着妙行的背影,與從山中沐浴歸來的兩位師兄妙福、妙常說起他:“自妙真師兄死後,無人能繼承師父的衣缽,妙行師兄何必如此冒險,今夜也要去佛前坐禅。”
今日既是盂蘭盆節,亦是鬼節。
往年這日過後,常有孤身獨處之人,被惡鬼殘害奪身。
太一道有令:七月半,當懸符紙。子時後,需閉戶不出,以免惡鬼奪身。
妙福咬着蒸餅,說話含糊不清:“師兄一貫如此。”
年紀最小的妙常搖頭晃腦:“若日後妙行師兄做了主持,我們可就遭大罪了。”
一句童言童語,逗得另外兩人捂嘴偷笑。
第一間房傳來一聲念經的催促,三人笑着走向各自亮光的房間。
笃,笃。
咣,咣。
一更,更夫行過啞子廟門前,一下梆子一下鑼:“天幹物燥,小心火燭。”
二更,妙善放下經書,吹滅蠟燭躺在床上,翻身說起夢話:“做和尚,也累啊……”
三更,妙行仍在正殿的釋迦牟尼佛前打坐誦經。
四面八方吹來一股森寒的冷意。
他攏了攏僧袍。
啞子廟的正殿有兩層,以隐在角落的木質樓梯相連。
除了樓梯,上下樓之間,另有一條通道。
即二樓木地闆上的一個圓洞。
若有些功夫在身,從此洞往下跳,着實比走樓梯還省事。
當年重修時,此洞便在。
關于是否要堵上此洞?修繕的工匠曾問過了元。
據說,當時了元站在一樓擡頭往上看。
透過圓洞,他看見橫梁上的蜘蛛在日影下忙碌,深覺萬物有靈。
于是開口留下此洞。
因正殿二樓多堆放雜物,甚少有人上去,那個洞便留存至今。
誦經至一半,妙行聽到一陣窸窸窣窣的響動。
他疑心又是妙善亂丢殘羹剩渣招來老鼠,當下不顧戒律,憤恨咒罵起來:“妙善那個田舍漢,等我做了主持,定要将他掃地出門!”
二樓的動靜聲越來越大。
妙行放下經書,蹙眉起身,打算上樓瞧個究竟。
剛走到圓洞正下方,上方洞口傳來一個人的呼喊:“妙行師弟。”
廟中唯有一人,喊妙行為師弟。
可那人早在去年的今日,死在禅房。
妙行驚愕擡頭,竟看見死去一年的師兄妙真趴在洞口,眯着眼睛,笑吟吟喚他:“師弟,可否幫師兄一個忙?”
“什麼忙?”
“幫師兄把腦袋縫上去。”
話音剛落,洞口憑空出現一雙手,捧起妙真的腦袋晃來晃去:“師弟你瞧,師兄的腦袋掉出來了。”
妙行捂住胸口,呼吸急促,厲聲疾呼:“你是誰?為何裝神弄鬼吓我!”
洞口的腦袋一臉怒色:“我與你同門多年,你竟不願幫我。好好好,你仔細瞧瞧,這是不是我的腦袋!”
一眨眼,妙行的手中莫名多了一個重物。
他後知後覺低頭,才發現手中的重物,原是一顆會說話的腦袋:“師弟,你可瞧仔細了?”
“鬼啊……”
妙行丢下腦袋,慌不擇路往外跑,一頭撞上殿外養蓮的太平缸。
血月當空,漏灑一地。
映出缸中重重疊疊的蓮葉,與其中挨挨擠擠的人頭。
那一顆顆泡得發白的臃腫人頭。
在昏紅的光影下,冒出水面又沉到蓮葉下。
身後的腦袋如影随形,一路追趕妙行而來,語氣嬌嗔極了:“好師弟,幫幫我呀。”
妙行不敢回頭。
此刻的他,臉色慘白,全身止不住的顫栗。
沉悶的腐臭味後,滿缸裹着渾濁綠漿的腦袋同時上浮,一顆顆全是妙真素日小人得志的嘴臉。
它們大張着嘴,似念經一般,重複着同一句話——
“好師弟,幫幫我呀。”
“好師弟,幫幫我呀。”
血沫噴出,缸中蓮葉染血。
妙行倒地而亡。
“得,又吓死一個。”
“命苦,又要多等一年。”
啞子廟中,每日第一個起床幹活之人,十有八九是妙善。
一聲雞鳴見日升,妙善打開房門,依次走過六間房門緊閉的禅房。
同往日一樣,他拎着掃帚先到正殿清掃。
今日的蒲團旁,多了一本經書。
妙善拿起來一看,嘀咕道:“難得見妙行師兄将經書随意亂扔,定是昨夜困乏難解吧。”
掃到一半,餘光瞥到殿外的蓮缸旁,似乎有一個人?
妙善懷疑是哪個醉酒的潑皮,舉起掃帚慢慢走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