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刹以為和尚六根清淨,今日方知和尚亦是世俗之人。他放下手中的餅,擡頭問道:“了元大師不管嗎?”
揉面的動作不停,妙福微不可察地歎了一口氣:“師父老了,哪能事事兼顧。妙真在他面前,會有所收斂裝裝樣子。再者,我們不敢讓他知道,怕他傷心難過……”
此話,朱砂不敢苟同:“你們看似體諒大師,實則在包庇妙真作惡。如果大師知曉真相,是加倍的傷心難過與愧疚。”
傷心自己苦心栽培的弟子,原是個不折不扣的惡人。
難過其他弟子為了他,受了多年的折磨。愧疚自己作為他們的師父,不曾發覺弟子的異樣。
妙福笑了笑,遞上一碗雪霞羹:“施主,也許你是對的。”
雪白嫩滑的豆腐塊上,萦着绯紅漸淡的花瓣碎,恍如雪霁泛霞之景。
朱砂難得吃素,不知素齋也能如此美味。
這一上午,兩人守着妙福,又是食餅又是喝粥,着實飽餐一頓。
吃到最後,妙福才抹着眼淚坦白:“妙常死了,我心裡難受,隻能躲在竈台前喘口氣。”
他和妙常前後腳入廟。
平日裡,妙常對他多有照拂與尊重。
他恨自己昨夜睡得太死,沒有聽到妙常的呼救聲。
恨自己一無是處,無法為妙常報仇。
朱砂安慰了他幾句,轉而問起妙行:“他對你們好嗎?”
妙福:“他人不壞,就是嘴上一貫不積德。他喜歡喊我妙桶,罵妙善田舍漢。”
話音剛落,羅刹一把拽走朱砂。
直走到廟外一處無人的角落,他方小聲道:“你有沒有發覺?除了妙常,另外兩個死去的和尚身上,有一個共通之處。”
朱砂緩緩開口:“他們都很讨厭?一個手上無德,一個嘴上無德。”
羅刹:“不對,他們都以惡念為樂。”
“惡念?”
“對。”
妙真的惡念,是欺辱他人為樂。
妙行的惡念,是取笑他人為樂。
他們通過作惡,得到淩駕于他人之上的快樂。
羅刹所知曉的鬼族中,有兩支便是以惡念為生:“住四交道鬼與希惡鬼。”
住四交道鬼?
希惡鬼?
朱砂無語道:“你們這些鬼,就不能取個風雅好記些的族名嗎?”
羅刹自鳴得意:“我族的名字便風雅又好記。”
遠處遙遙來了一群人,羅刹定睛一看,是一群官差與幾個罵罵咧咧的男女。
朱砂随他看去,隻看見模模糊糊一團人影:“你猜是那支鬼所為?”
羅刹:“希惡鬼。”
“為何?”
“其一,住四交道鬼喜歡住在路口等危險之地。其二,他們戲弄心中有惡之人,隻會讓人迷路或走失,不會害命。”
但是,希惡鬼不同。
他們專門蠱惑世人為惡,靠吸食惡念修煉。
朱砂深覺他說的在理:“不過,這廟裡來來回回就六個人。這鬼為何害了兩人,還不肯離開?”
遠處的一行人走近了,七嘴八舌吵鬧不止。
其中一人高聲咒罵不停:“他不肯救小郎,這便是他的現世報。”
看來此人,就是妙常的阿耶王富商。
羅刹和朱砂站在道路兩旁,等他路過,再悄悄伸腳。
王富商隻顧罵人,未曾注意腳下。
一個不慎,他穩穩當當撲進泥堆,摔了個狗吃屎。
一片嘲笑聲中,朱砂與羅刹離開:“這也是你的現世報。”
兩人方踏進廟門,迎頭撞上端木岌。
朱砂好心提醒他:“王家不可能會殺妙常。”
王富商年過半百,再也生不出兒子繼承家業。
不管妙常的肉有沒有用,他都是王家最後的希望。
端木岌冷漠地走過她身邊:“王小郎昨日戌時死在家中,王家人對妙常必然恨之入骨。玄機,論查案與捉鬼,我認真學了幾年,你又老實學了幾年?”
明知不合時宜,羅刹仍插話道:“還真是現世報。”
小兒子沒了,大兒子也沒了。
如果王家當年沒有送走妙常,或許昨日,兩個兒子都不會死。
端木岌不欲搭理兩人,大步流星走向外面的王家人,打算盡快破案捉鬼,回長安複命。
朱砂頭回行好事,反被嘲諷學藝不精。
當下叉腰站在廟門,對着端木岌的背影大罵:“榆木腦袋不開竅,怪不得隻能做狗。”
再轉身時,一個着胡服頭戴幞頭的如玉少年,笑着與朱砂招呼:“師姐,好久不見。”
朱砂:“羅刹,我夥計。我師弟玄規,也叫蕭律。”
蕭律端正行禮,羅刹敷衍回禮。
去禅房找了元的路上,羅刹旁敲側擊打聽起蕭律:“你倒是對他好言好語。”
他念叨一路,朱砂忍了一路,直忍到了元的禅房外才吐露實情:“若非你橫插一腳,今日站在我身邊的人,該是他。”
哦,羅刹明白了。
這是一個曾經差點成為朱砂相好,如今妄想做朱砂下一個相好的男子。
他瞧着,也很平平無奇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