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刹遇見朱砂的那一日。
她在賣身葬父,他在看她賣身葬父。
肅肅竹下風,搖吹滿山風絮。
她一身缟素,跪在夷山山下。
她的身前,是一具被破爛草席包裹的屍身。
随風送來一張紙,其上僅四字。
賣身葬父。
羅刹頭回入世,便遇凡人賣身葬父。
一時興起,他安靜地找了一棵大樹打坐修煉,偶爾低頭看她。
第二日,林中下起了雨。
孝順的她,張開雙臂護住草席之下的屍身,任由潑天雨水淋濕她的衣衫。
當夜,她一身濕衣,靠在樹下瑟瑟發抖,不住咳嗽。
羅刹聽着她的咳嗽聲,念錯了心法口訣:“神守坤宮,水自化炁。哎,錯了……”
第三日,林中雨後放晴。
今日的林中來了六個獐頭鼠目的男子。
他們大腹便便,滿口污言穢語:“小娘子真是我見猶憐,不如随哥哥們去林中滾上幾圈,保管讓小娘子不知天地為何物。”
幾雙色眯眯的眼睛,直盯着她瞧。
羅刹低頭看去,她被他們推倒在地,好似弱柳扶風,搖搖欲墜。
面對逼近的六人,她除了低聲哀求,别無他法:“求你們不要過來,我在此隻為安葬阿耶。”
一雙雙手伸向她,無人理會她的哀求。
在其中一個男子的髒手摸到她之前,羅刹扔下一枚樹葉。
那樹葉破風下墜,直奔男子而去。
這片薄薄的樹葉從男子的掌背鑽進,又從掌心鑽出。
無血冒出,卻好似有冷刀子紮進手掌,砭人肌骨。
男子握着手腕,疼得鬼哭狼嚎。
其餘五人擡頭望了望上方空無一人的大樹,轉瞬驚恐大喊:“有鬼啊!”
羅刹拍着樹幹,撫掌大笑:“他們瞧着傻,竟知道我是鬼。”
因為他确實是鬼。
還是一個熱心腸的好鬼。
一聲沉悶的落地聲響起,他猛然發覺不對。
方才樂不可支,卻忘了自己不是普通的鬼,這樹枝定受不住他的一掌摧殘。
等他伸頭向下一看。
半截粗壯的樹枝,已經不偏不倚砸到樹下那具屍身。
而她,一邊盈盈落淚,一邊費力地搬開樹枝,口中喃喃自語。
羅刹不用聽,便知她定是在埋怨自己。
第三日,林中細雨紛紛。
那具屍身開始發臭,熏得羅刹隻能飛去旁的大樹。
此樹雖好,獨獨看不真切她的樣子。
無法,他又灰溜溜飛回原先的大樹。
林子偏,偶爾也有人行過。
可那些人隻蹲下身看了一眼發臭的屍身,便急匆匆地跑了。
羅刹氣惱那些人沒有善心。
屍身發臭而已,他們竟不願幫她安葬!
第四日,林中豔陽高照。
那具屍身已臭不可聞,不日便是上巳節,山中百姓大多去了汴州。
羅刹陪她等了一日,沒見到一個人。
是夜,她去了河邊沐浴。
再回來時,她換了身白衣。
夜裡彎月疏星,她雙手和十,對着無人的大樹含淚祈願:“阿耶,您再等等,明日定會有好心人願意幫我們。”
羅刹坐在樹幹上,歪頭看着樹下的那張臉。
她的眼下有一顆淚痣,在隐隐綽綽的月光中,顯得尤為蠱人。
林中安靜,獨獨心跳如雷。
他捂着胸口,低聲應她:“我其實很會挖坑……”
第五日,林中春雨漸歇。
羅刹撐着一把油紙傘假裝路過。
不等她開口,他便自顧自上手去收拾那具屍身:“阿娘常常教導我,要做一個樂于助人之人。這位小娘子,我幫你葬了你的阿耶吧。”
“好啊。”
“多謝郎君。”
她慘白的臉上總算有了喜色,羅刹慌亂地擡頭看了一眼:“阿娘常與我說,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我這是給自個積德呢,你無需感激我。”
他的阿娘一生不信佛不信道。
若讓阿娘知曉他今日之言,定會捶足頓胸罵他是逆子。
但順手之事,他不想她内疚。
也不想她因為此事,以身相許被迫嫁給他。
他将那具發臭的屍身挪到一處坑中。
坑是他連夜用鬼爪挖的,棺材與香燭紙錢之物是他一早去棺材鋪買的。
她不知從何處尋來一截斷木,用手沾着香灰,一字一句在斷木上寫着字。
「朱大貴之墓」
她力氣小,斷木死活插不進土中。
羅刹分神過來幫她:“原來你阿耶叫朱大貴。那你呢,你叫什麼?”
她低着頭,他看不清她的神色,隻瞧見蔓延到耳邊的一抹紅:“郎君,我叫朱砂,你可直呼此名。”
“朱砂,我叫羅刹,家中人皆叫我二郎。”
“嗯,二郎。”
朱砂孝順又膽小,一隻野兔跑過,她吓得大叫。
一不留神,撲進他的懷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