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好啦!”隻是她的歡呼蕩開,回聲陰慘慘的。
許慕臻的眼神冷得瘆人,“你傻嗎?”
“我······”少女鼻尖泛了點水紅,不知道自己錯在哪裡。
“下來,我帶你找薛敢。”他低頭不看她的臉。
“我等師父的。”聲音糯糯。
“他不要你了等什麼等!”許慕臻怒道,“你跟薛敢有關我更不想插手,最後問一遍,山上有熊吃人,走不走?”
水紅漫漶眼眸,淚水将墜未及,她一語不發地看着他。這空有皮囊的兄長竟真的顧自走了,頭也不回。
等背影完全消失,她才蹲下哭幾聲,哭的時候周圍聒絮蟲鳴全都不聞,可一停下,萬物都似伸出可怖的觸手吓唬她,她比剛才獨自等更害怕。
許慕臻一口氣走到薛敢的精舍,裡面無光無聲,休憩多時的樣子。許慕臻已經困乏了,但腦海中清晰的人卻音容盤旋,尤其是那句“我經常一個人”。
他鼻頭發酸,抹了把眼睛,原路走回去。怎麼會習慣?他比誰都清楚。
他尋見小小的身軀保持一模一樣的姿勢蹲着,像是賭氣又很孤獨無助。許慕臻重新站到少女面前,頭扭向山坳,手遞她,“回去吧。”
小容不應。
許慕臻火氣上頭,“你不是我什麼人,别以為我會哄着你!”
她抽搭搭地說:“你叫阿兄來接我。”
這話無啻于火上澆油,人家甯可要高枕而卧的薛敢,也不願理會他。他到底哪點比不上薛敢?
一聲沉悶的嘶吼劃破夜幕,将蒼穹的星星吓翻到另一面。小容全身抖如篩糠,可她不明白聲音的源頭。她家原本在山林,林間盡是鳥雀靈鹿,猛禽一概未見。
許慕臻更不能丢下她了,“聽到沒?熊的叫聲。”
“你騙人!”
“你耳朵聾了不成?”
土地傳來明顯震感,許慕臻霎時色變,抓起小容手腕拔腿開跑。熊吼聲約摸尚遠,但小容承受不住渾厚震撼的獸吼,一隻手捂着耳朵。她不像許慕臻訓練有素,腳邁不開,跑幾步已氣喘籲籲。許慕臻回頭時已看到棕熊剽壯的身影,闊掌帶風,發狠沖來。許慕臻不挑好路,而是選荊棘遍生的木叢,他護着小容從中穿過,自己被尖刺鞭條刮得傷痕累累。
腥香的血味傳入熊的鼻腔,野獸不肯罷休,踩穿、撥爛了區區草木陷阱,不耐的怒吼更比剛才驚駭。
許慕臻望了望多生青苔的山崖,又望了望窮追不舍的猛獸,一咬牙将小容帶進懷裡,“抱緊我!”
小容來不及細想,剛摟住他的脖頸,許慕臻拾起幾根粗枝,縱身滑下山崖,他手疾眼快地将粗枝刺入崖壁的軟土,借以緩沖下墜的速度。
小容未曾見過這種自殺式的行為,怕得嗷嗷大叫,震得許慕臻眼冒金星;她本能收緊胳膊偎在保護人胸前,勒得他差點回不過氣。此番折磨直到他倆落地還繼續。
許慕臻扯下她的手吼回去:“叫什麼?沒死!”
小容怔怔望他,眸中逐漸積蓄桃紅的春水,許慕臻咂了咂幹燥的口舌想退,果不其然,少女下一秒嚎啕大哭。許慕臻閉上眼壓了壓脹痛的前關穴。
一發不可收拾的哭聲灌進男生耳朵,許慕臻猶豫着堵住耳朵還是堵住她的嘴。
“哭哭啼啼的女孩越長越醜,瞧你怎麼嫁得出去!”
“哇哇哇······”
“熊跑了,你再哭它又回來了!”
“哇哇哇······”
“你是不是受傷了?我看看。”
“嗚嗚嗚······”
“還能走嗎?我背你?”
哭腔收掣,化為抽噎的喘息。女孩弓着短小的身體爬到許慕臻背後,趁他始料不及已挂在他身上,雙臂纏在脖頸上打了個堅固的結。
許慕臻哭笑不得地看她伸過來的兩截藕臂,聽她嗔道:“好黑哦。”小小一隻縮在背上,與他頭腦相抵。
真是能屈能伸。
“你稍微松開些,我喘不過氣。”
“我怕掉下去。”
“不會讓你掉下去。”
“貼着你暖和。”
許慕臻無聲地抽了下眉,背着她慢慢踩過畢剝碎裂的枯枝殘葉。兵書上講什麼“上兵伐謀”,什麼“不戰而屈人之兵”,他悟了。與人鬥,不拘常理,這些年他正是因為不屑撒嬌耍賴才活得這麼艱難。
“我們去哪兒?”
“找路下山。”他們剛剛慌不擇路,完全迷失在連飲牛津弟子都鮮少踏足的群峰間。
“漂亮阿兄,你是好人還是壞人?”
“壞人。”
“但是太師父說壞人都不說自己是壞人。”
許慕臻自棄般地嗤了聲,“可你聽過好人自稱壞人嗎?”
小容居然認真點點頭,下巴颏兒點到許慕臻肩膀,“因為好人總是認為自己不夠好,經常煩惱。”
她講得幼稚好笑,又合情合理,單純的字句因出自一顆玲珑剔透的心,得以在黑水覆沒的夜裡燃起一簇星火。
許慕臻想,如果你知道我殺過人,還會這樣說嗎?
他原地停下,把女孩放下來,“天黑摸不到路,等天亮再走。”
小容抱着膝蓋團蜷,許慕臻脫下自己的破長袍罩到她鬥篷上。
“漂亮阿兄。”
許慕臻正低頭撿生火的木料,擡了眼看她,棱角分明的五官,凝着堅毅如鐵的眼神。小容肉眼可見地頓住,忘記要說的話。
“你不睡一會兒?”為了她别再喋喋不休。
“睡着了怕熊熊吃掉我。”
許慕臻仿佛一生的耐心都被掏幹淨,“我守着你。”
少女蹭到他身邊閉上眼睛和嘴巴,世界終于消停了。許慕臻阖眼假寐。
死寂的夜如一望無盡的黑海,鬼火粼粼。往事驚濤席卷,飛濺雪沫。三個孩童赤着纖弱白臂,從腐蝕的黑海深處走向他,一眨眼将他圍住,拍手唱道:“凜凜歲雲暮,蝼蛄夕鳴悲。涼風率已厲,遊子寒無衣。”
孩童僵白的臉露出憤怒的神色,突然齊齊抓向他,“我們沒有衣服,為什麼血也被奪去?”
“我們不是一樣嗎?”
其中一個變作小容,女童笑意盡散,七竅溢血,青紫紋絡蔓生纏繞,在那張秀麗的臉上勾描魑魅痕迹,“為什麼隻有你長大了,許慕臻?”被她一喚,許慕臻全身震悚,振臂一推,湊近他的小容就像團子一樣轱辘遠了。
胸口劇烈起伏,他仿佛穿海而來,周身都被月光水澤洇染,那也是夢魇留下的冷汗。他許久不做這些夢,連殺掉的同期的樣貌也早已淡忘,一宵噩夢讓他清楚,那三人于他心底根深蒂固。持刀之刻他的軀殼亦被三人占據,往後就算做多少好事,也敵不過他們虛無的影子厲聲一笑。
軟乎乎的團子褪去白色絨氅,輕柔披給少年,雖然隻及他半身。許慕臻愣着醒神,見小容拿絹帕為他拭汗,即把氅衣的系繩一解、一甩,裹到小容身上。他扶着小容又定了半天,才将腦中霧蒙蒙的感覺驅散。
“漂亮阿兄,你不要怕,長夜就快盡了。”小容的絹帕團在手心,卷去潮濕,想把大氅分給許慕臻,許慕臻駁回去好幾次,小容仍不罷休。
“漂亮阿兄,你困于寒邪,陽氣起居如驚,神氣外洩浮蕩,才會噩夢不斷,不能再受涼了。”
許慕臻想到她給的傷藥,“你會看病?”
“哼哼。”小容抱臂昂首,鼻孔朝天,旋即被蜂蟄刺中般垂落,“但阿兄你的病我不會治。”
許慕臻納悶了:“我沒病啊。”
“你有病!”若不是表情真誠,許慕臻簡直懷疑她罵人,“你是否好食生冷,或練了冷僻功夫?”
未等豆蔻的孩童,學不過幾天醫理,卻有好治不病之功的毛病。許慕臻心念一轉,“你的醫術是那個道人教的?”
“嗯,他是我師父。”
“江湖郎中也能信?”
小容立刻高聲反駁:“我師父很厲害的,疑難雜症都能治!當今明皇特意下诏請他上京呢!”
放在往日,高向與他說這些稗史傳聞,他都一笑而過。今兒或許是做了噩夢,不想再睡,非争出高低來。
“篾片清客,張嘴上天入地,全是唬人的。”
“最好的醫術是未雨綢缪,倘若病已大顯,即便有回天之術,人也會元氣大傷,病竈落下難以根除。修仙為假,但平日養生合道,年度百歲不衰卻常有之。”她突然滔滔不絕,說的詞許慕臻都不明白,他哪裡想得到有人的啟蒙讀物是《黃帝内經》《神農本草經》《傷寒雜病論》《金匮要略》,把不亞于他的天賦與專注投入醫術之中,胸中早有經緯。
她以枯枝代筆,“寒氣深入,險脈腠理,形成瘘瘡;腧氣化薄,傷及五髒,及為驚駭。我探你脈象,寒氣已有侵入腧穴之勢······我想你斷絕寒流,運陽氣于正常位次便有轉機。”她歪着頭,“你不信我?”稚嫩的臉帶着些寂寞的表情。
許慕臻仍不相信,但他些微自責:她愛說什麼便說呗,長她好幾歲能教她騙了不成?何必鬧得不愉快?
“信,很信,你說的詞我十年也聽不見幾個。”
他不裝信還好,裝得退讓,比咄咄逼人更加諷刺。許慕臻憶起高向占蔔,被自己奚落也是退避不言,敏覺脆弱而又不喜争執的人大多如此,但隻要不觸及禁區,他們往往溫和容人。
“我練了一門廣寒功,功力增長很快,近幾天是覺得偶爾發冷,”他自言自語般地向小
容解釋,卻不覺得她會懂,“但我無法再練下去,圖譜的心法和實際不同。”
“我覺得是好事,”小容頓了頓,“什麼心法?我問問師父和太師父。”
許慕臻敷衍地念了開頭幾句,小容一驚,“你這心法跟我太師父的悅離神功前幾句正相反。”
“你太師父的?”
“悅離神功!”小容唯恐他不知,字正腔圓地重複一遍。
悅離神功縱橫江湖,隻有一個名字能與它并駕齊驅,許慕臻不敢信。
小容托着下巴,“可惜我隻記得前八句,不然能背給你聽。師父常說,悅離神功偏倚離火一道,不是好功夫。”
許慕臻神色費解,但語氣客套了很多,“敢問師承?”
小容搖手,“我師父叫張果,太師父是阿娘的師父,我也不知道名諱,但别人稱他明石散人。”
形容尚幼且不修武道的女孩,能有多大幾率知道明石散人,還編排得煞有介事?許慕臻隻覺得她言辭托大,一個字都聽不進去,索性閉口。
小容望見靛青墨藍淡化,天光初現,整宿未安寝的困倦開始擡頭,她雙手呵着哈欠,“也不知師父找沒找到故人,都把我忘了。”
他們回到小容等待的地方,張道人袖着手,正和沈呈華大眼瞪小眼,“黃口小兒,瞧我半天,你想咋地!”
“老前輩,”沈呈華心平氣和地說,“您也瞧了我半晌。”
“我在這等人!”
“我也等人。”
餘光掃過,吵鬧的二人齊刷刷掉頭,看到小容睡眼惺忪,衣衫淩亂還牽着許慕臻。
張道人怔忡一刹,尖嘯道:“市井兒,你做了什麼?”
閃眼間他已掠至身前,一掌捶向許慕臻胸口,頓時将他打飛十步外。
“師父!”
小容不曾好眠,許慕臻亦然,雙眼熬得血紅,眼睜睜承受這突如其來的一掌。小容想扶,卻被張道人緊張地拽去一邊。
許慕臻擰着眉頭,被沈呈華拉起來,指骨頂了頂颞颥穴,“你果真擔心,就該寸步不離帶着她!”
道人叉着腰滔滔不絕罵上了,許慕臻卻充耳不聞一樣。
“漂亮阿兄,我們還會見面嗎?”小容在身後問。
他默念“不會”。
“他們是誰?”沈呈華疑惑。
“我不認識,”許慕臻寡情地說,“你問薛敢。”
“你與薛敢不和吧。”沈呈華看得清清楚楚,“忍忍吧,迄今為止他恃強淩弱的行徑教主都知道,卻不動他,可見來頭不小。”
許慕臻哂道:“你什麼時候才去向教主報告?”
沈呈華反問:“你看不出,比起教主,我更忠于師父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