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寄端罷黜西席,屠戮随扈。她準确知曉許寄北之所在,卻被铐牢手腳,隻能色厲内荏地發洩酸氣。殘暴的潑婦不可能博取他人的敬重與懷愛,教衆小心謹慎的僞裝下,是每個人尖利的奚落與全心全意的仇恨。
許慕臻喝了三天湯藥。同樣大病初愈的容赦給許慕臻帶了兩本書——《論語》《孟子》,囑他在不能練功時修養品性。他對自己的狀況隻字不提,可任誰也能看出他舉止間有氣無力。
容赦挑起床頭的藥方讀了兩行,以為出自神農門弟子之手,“字不錯。”
字的筆法稚嫩,間架卻夯實規矩,骨肉勻停,字裡行間顧盼生情,所以寥寥數字亦帶來柔婉之感。小容的字比許慕臻高向薛敢強多了,不及江采萍和記賬練出來的沈呈華。
許慕臻不傻,看得出少女的鐘愛。可是十數年孑然一身,他擅長的隻有冷漠:厚塗白膩的脂粉,描黑肅斂的濃眉,眼睛勾出輕蔑的弧形,唇角彎成譏諷的角度;畏懼過失便緘口不言,對峙落于下風也要傷痕累累地鏖戰,終于成了渾身繭縛的醜角。他深知,如果他倒下就不再能爬起,就愈來愈害怕低頭,裝得久了,至少勝在遊刃有餘。
他想得到一個人全部的愛,誰都無所謂。小容黏他的時候,這些封閉于萬丈懸崖下的念頭蘇醒,竟撼動到崖頂森寒的堡壘,虛僞的裝潢片片剝落,就露出那個惹人生厭的醜角。他有點讨厭小容,讨厭她無故招惹,讓他風險重重,又好像不止讨厭。
許寄北消失月餘,等他餍足地回到教主台座,任一掃視,分舵的幹事清理了一半,幸存的舊面孔是許寄端實在扳不倒的要員,餘下都是按主母喜好提拔的新人,粉面檀郎,各領風騷。許寄北視若無睹,欲壑已被填滿的人,任何蠅頭小事不會分走一毫注意,許寄端的辛苦籌劃得不到青眼,作天作地也不被在乎——如果她不是嗜血又暴戾,棄婦會博得同情的。
許寄北不得不歸位,是他與周采官議定之約,收到了急報。吐蕃強盛,經常與唐王朝刀兵相見,邊境不甯。開元十四年冬,王君?乘勝追擊,繳獲辎重、羊馬萬計而還,以功升任左羽林大将軍,不久,本人卻被涼州界的回纥部仇殺。舊怨新仇,邊将對吐蕃連戰皆捷,吐蕃數次派使請和,聖人才接受皇甫惟明的建議,願意談和。
許寄北遠離政事,往日宮廷遣密使與之商榷,亦未得到匡助,他和朝廷隻聯絡商務。去年十月,使者名悉獵入朝上表,終于在今年元月,鴻胪卿崔琳率使團報聘,一旦和議達成,唐與吐蕃即恢複互市。許寄北等待此商機,令周采官在揚州監察,他可由泉州動身前往吐蕃,先一步壟斷交易市場。
除了繼位初期,許寄北剿滅幾個嚣張的江湖門派,紮穩根基,而後鮮少參與江湖争鬥。益州的六韋花山莊三年辦一次英雄集,他從不去,也不派弟子去。敗給明石散人那一年,相繼來了些尋仇尋釁的,大家誤以為許寄北不複當年之勇,一交手卻自慚形穢。
神話可能敗給神話,但是凡人永難望其項背。若等量齊觀,四十歲才揚名江湖的明石散人,真的碾壓二十六歲就接管江湖第一幫派的許寄北嗎?
他将大幅精力放在商業,前教主留下的虧空,他三年補齊,擴張了飲牛津南方的勢力範圍,對國庫歲入貢獻良多,是以皇帝不将飲牛津視作威脅。
許寄北帶走沈呈華,暫補周采官的空缺,一隊扈從随行,由泉州前往吐蕃,再回揚州。許寄端則另有安排,飲牛津接到潤下使于浪穹诏病逝的急報,許寄端需趕回揚州為多年同僚置靈座。許寄北親口告訴許慕臻,少年将随許寄端同去揚州。許寄北那一掌幾乎取他性命,事過卻言笑晏晏,令人猜不透他的真實想法。
分舵弟子唯有一種途徑去揚州,就是脫穎而出參與揚州選拔,獨辟蹊徑的許慕臻頗受人羨慕。但他不想去了。從前,他将揚州視作出路,是蝼蟻擺脫被洪流擊潰的命運的浮木;而今,他知道阿娘,拜了好師父,泉州有他每天期待見到的人。他不羨慕揚州了。
但他能說給誰?
許慕臻向容赦告别,容赦為他帶了一包點心,語氣輕快,“揚州繁華,那有周采官照應,不必多慮。你别看周采官溫溫吞吞,在飲牛津的地位能壓住許寄端。”
他話鋒一轉,“所以我擔心的是你能不能到揚州。”
許慕臻一愣,望向他何時都一幅閑情逸緻山水畫般年輕的臉上,戒備寒厲的神色。
“許寄端一定聽說了關于你身世的風言風語,不會讓你順遂。這一路要小心。”
許慕臻突然猜測,他的身世,或許才是他被帶去揚州的真正原因。容赦必定早有耳聞,可他維持君子之儀——不問,不問保護了少年的自尊,讓他情願撤下心防。
“我不知道是不是真的,”他開口說的令容赦謝翩摸不着頭腦,但很快了然,“我一直想見一見父母,至少問明白,為什麼當初扔了我?既然不想要,明明可以······在我降生前······即使見到了,他們一句解釋也沒有,我······”第一次試煉以來,他倔強得不肯在人前掉淚,此刻難以收掣,他終于做回這年紀的孩子普通的樣子。容赦伸長手臂,像兄弟一般攬住他,碰了碰他的頭,“我也不是好父親,不過憑為人父母的心情來說,我想他們也記挂你,有愧于你。”
謝翩家殷實美滿,無法感同身受,但他矜憐寬諒,于是雙臂一展,同他們擁在一處。
許慕臻捂住眼睛,嗚咽痛哭,謝翩本意是教他酣暢發洩,結果一張嘴,許慕臻哭不出來了。
謝翩說:“你就當師父是阿耶,我是阿娘,想哭就盡情哭。”
容赦揚眉:“徒兒,你這話······咱倆豈不成······”
“師父,我是為了安慰他!”謝翩敲着玉骨扇,拼命澄清自己,“就算師父屈尊,我也要為箬伶姑娘守身如玉的!”
許慕臻拜别李莊姜,既無對容赦那種深信不疑,也無恚忿。沈呈華向他提過李莊姜見死不救,許慕臻在飲牛津見得多了,隻要不像薛敢那般落井下石都說不上恨。李莊姜顯得局促,姿儀慵懶,柔軟氍毹上的細腿卻出賣了美人,線條緊實不敢着地。
“廣寒功······”
“我明白,不會說出去。”秘密隻要對一個人說了等同昭告天下,許慕臻決不自陷窘境。
李莊姜從箱箧裡取出一枚錦囊,繡花式樣和配色精巧獨特,各種花卉按規律排布,綴入新月和虎紋,鳥獸圖形抽象粗犷,看不出具體是什麼動物。雖然中土織品以繁複明麗為追求,但迥異的風格鮮明透射出異域韻緻。連許慕臻都看出特殊之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