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處地緣僻靜,假山奇石,纖花遊魚。
許慕臻鬼使神差地推了下小門,看到錯彩繪金的小扇屏風後一尊玉石雕像,玉像面熟,卻想不起哪裡見過。
身後傳來如同玉石的铮铮之響,“閣下行至此處,何為?”
許慕臻轉頭,泠泠孤月下的湛謙一同璞玉。湛謙看許慕臻也甚是稀奇,怎麼樣貌拔群又身法矯健的英才甘願流落市井?
但他喜愠不形于色,所以許慕臻看不出他的想法。許慕臻打量一番玉像,原路退回。
“閣下還未回答。”
許慕臻見躲不過去,明說:“院子不錯,我随意走走。”
“閣下若要遊覽,靜候白日我來引導。此時光亮不盛,居喪期間也擔心某些屋室唐突閣下。”
許慕臻不過是棺材鋪雜役,湛謙的禮數卻和接待賓客無差。許慕臻說了句“不必麻煩”,别扭地走開了。
不想第二日午飯休憩,湛公子當真在棚戶外等他。許慕臻猶在發愣,湛謙行畢唱喏道:“我帶閣下走走。”棚戶裡擠擠挨挨的人大眼瞪小眼。
六韋花山莊的屋舍、門廊、橋梁、院落都經過潛心設計,宅園内正房、東西廂房、回廊、門廳圍合成方形院落,一進套一進。園林景緻星羅棋布,無論走到哪一點,都能看到獨一無二的畫卷。
湛謙會在許慕臻感興趣時講一講花卉植木、金石篆刻,他沒興趣的一概不講。許慕臻終于忍不住問整座宅院的造價,湛謙說了個數字,許慕臻霎時噎住,随即大笑,果然是他一輩子不敢想到的錢。
跟燦若朝陽的湛公子比起來,他仿佛淤塞井溝裡一注臭氣熏天的腐水,可他并未感到低人一等;湛謙望見他的爽朗,終日麻衣素服的少年放開一些哀痛,露出點和煦的顔色。
“閣下不是益州人?”
“我來自泉州。”
這遙遠的地名隻在書頁讀到過。
“那尊玉像是哪派神仙?”儒釋道三家都不曾聽說戴胡帽的女神仙。
湛謙臉色轉冷,不願談論,可他平和地回答:“不是神仙,是蜚聲江湖的美人。”
許慕臻以為指的是他過世的母親,拱手成禮:“節哀,令堂早登極樂。”
湛謙維持回禮的手勢,“不是我母親。”
“江湖雖不再有這位美人的傳聞,但她應當還在世。”
許慕臻啞口無言,給一個活人立像,獻上珍馐鮮果供奉,究竟是尊她還是咒她?
“請閣下勿往那所别院走動,如有所需,山莊任何一人都可聽憑差遣。”
曾有薛敢趾高氣揚對他,他無論多少次都反擊回去,毫厘必争;今日湛謙彬彬有禮,他卻姿态放低,說道:“你是少莊主,不必跟我這等讨生活的這麼客氣,我不去便是。”
“多謝閣下。”湛謙依然禮至。
一諾千金,許慕臻是想好好守諾的。
二更宵禁前,一匹黃骠馬停在六韋花山莊,馬雖骁壯亦不過凡種,主人卻把馬鬃修剪出三盅堞垛狀,好像這是匹頂級的“三花”良駒。
騎馬送信的少年嗓音清朗,以摘金鈎的名義谒見莊主。
摘金鈎似一樹沉海百年的珊瑚,江湖隻從往昔傳說中模糊地領略那份炫奇失真的美,傳說逐漸虛妄,以緻于令人忘記它本真實存在,就在海底。
許慕臻聞言看去。
司阍告訴騎馬少年,莊主副莊主有要事,現在無法禀告,請他阍室稍候。
少年卻笑道:“你頭回見我來嗎?”駕輕就熟地找出一抱好草料,把缰繩系在馬方便吃食的柱子上,寵溺地摸了摸馬頭,“太子,多吃點,哥哥先歇歇,一會兒再來找你。”
趕巧六韋花的當家全不在,湛謙也不見蹤影,目無章法的少年驿使大喇喇翹腳坐在笙蹄上,時不時擦個供果、取塊糕點,吧唧吧唧嘴,再要兩杯茶,湊合吃飽了。這時他把碰亂的杯碗、墊席收拾好,向“奠”字恭恭敬敬拜了三拜。
滿足了口腹之欲,他把全山莊的家奴鬧起來,非找到莊主不可。
盡管總管屢屢勸阻,說莊主在做每日修行,一個時辰内自會見客,他仍舊不依不饒,“我是前日五更天快馬趕來的,得到回信明早寅時又要出發,你說我急不急?”
他長相俊美,口吻裡帶着稚氣未脫的嬌蠻,連哄帶鬧地推搡衆人,抓把石蜜強硬地塞進别人手裡,那些人便不好推辭。
三七得了兩三塊,歡天喜地尋人去了,他自己都不認識山莊的路,就用哭喪的特技尋找——大喊“湛莊主你在哪?”
衆人如洩洪之水流入山莊條條叉叉,莊内此起彼伏的都是呼喚聲。
少年驿使捂嘴偷笑,敏銳地察覺到許慕臻的疑惑,還向他揮展兩臂,眨了眨一隻亮晶晶的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