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腳支架底部推進去一隻火盆,許慕臻撚了撚火盆裡的灰渣,又撥到盆底,灰燼下有幾片未燒完的紙頁,有一片僅剩半張圓臉,黑色濃密的胡髭,有幾張寫着不同的生辰或籍貫,似乎是混元堂的工匠。
許慕臻找出所有紙片,試圖拼湊一些句子,但紙片描繪了不同的人,無從知曉什麼。堂内到了換崗時候,工人搭話、道别,拉幾句家常,許慕臻沒有聽到布谷鳥鳴,猜想湛謙應當也藏進某間屋子。他們抱着共同的信念,必須在許玉薤回來之前找到點什麼。
許慕臻翻開一本五年前的賬簿,這還是最新的一本,上面清楚列明每一筆錢貨和交易雙方,翻到末尾幾頁,這一年的工匠也編錄入冊,每人建立完整檔案,還配上畫像,火盆裡的碎紙應當就是從這些簿冊撕下來的,興許是辭退的。
可許慕臻翻着看,發現了不對勁的地方,有個叫鐵大力的,以朱筆标了“辭工”,隔了幾人還有“辭工”的張強、“告病”的伍樹、“病故”的李慶。換言之,隻要來過混元堂上工,簿冊就會保留檔案,無論生死。許慕臻目光下移,落到火熄滅的紙灰上。
那麼,為何銷毀這些人來過的證據?難道他們不會結群讨工錢、要說法?還是斷定他們不會出現了······
許慕臻握着紙片琢磨,連軸的日夜颠倒本就讓他乏累,他思考不一會兒便渴睡得緊,把身子往書櫃和牆的夾角處挪了挪,日中所思不由得一齊帶到夢裡。
畫像上滿臉胡髭的大漢哀哀嚎叫着“救救我”,大漢身後數道冷光交錯,隻聞刀劍收割生命的勁聲,看不清是什麼,一方飄揚的朱紅秀鳳紗羅,似地府索命羅刹的幽魅裙裳。
許慕臻渾身發冷,大漢卻膝行至前,突然抱住他的雙腿,神情恐怖,眼睛瞪圓了數倍,許慕臻本能地替他擋住一道兇悍寒光,大漢動作一頓,此舉令許慕臻腿抽了一下,噩夢驅散,新的危機出現在眼前。
他夢中一擋,胳膊結結實實甩在書櫃木梁上,不大不小的悶響,尋常人若未留意還能蒙混過關,但堂屋外是飲牛津的護衛,他們的武功與多疑都是第一流的。
許慕臻心都冒到喉嚨,一動不敢動,越是這種糟糕時刻,心跳越是轟隆隆出賣他。
門外沒有變化,窗紙上沒有影子的移動,一切如常。
他調慢呼吸的節奏,唇齒不經意地相碰,他想咽下口水,不知為何這當兒他偏偏想咽一下,忍得快瘋了。
若不然不顧一切地沖出去得了。
突然一截涼風冷飕飕地劈過來,半窗月光如積水盈亮——半扇窗!剛才這扇窗開着嗎?從他進來就開着嗎?他沒注意到,怎麼都回憶不起來!
院内步履匆匆,有如秋蟲絮聒的對話聲,婦人威嚴的道了聲“去吧”,随後靜杳杳一片,素月分輝,明河共影。婦人緩緩踱入門館,喚服侍的婢子“霜磬”。許慕臻聽着耳熟,但想不起這個名字屬于誰。
門館燃燈,霜磬忙碌地搬木盆,指揮小仆擔熱水桶送至館内。許慕臻困于此中,湊到近光的窗邊,偶爾舉頭快速查看情況,他迫切想知道湛謙藏身何處,是進是退要一個商量。
湛謙也快瘋了,他就躲在亮燈的屋室,芸輝砌牆,沉香椽梁,鲛绡垂帳,一架懸黎美玉的屏風,熒熒。是以他一見就認為是内帷,極可能收藏重要物什。
湛謙躲在床下,強貼裡側,他從小到大謹言慎行,維持着無塵的君子作風,從未想到有一日要做市井末流的行當,潛入女眷内室。
他的母親周氏生前屢屢教導他尊重女性、善待弱者,話語如在耳邊令他羞愧。
霜磬把熱水、屏風和放衣裳的杌子安置好,女子半倚床榻休憩,腳趾在氍毹上摩挲柔曼的質料,她的腳趾骨骼分明,血管的紋絡如青青紫紫的細蛇,随她漫不經心的動作纏死了湛謙脆弱的神經,他小心地運功屏息,可他的武功又怎能蒙混過婦人?
婦人寒聲道:“出來!”她另有顧慮,不想鬧大動靜,但湛謙置若罔聞的态度更激怒了她,她忿忿道:“我揪出你,你就未必有命在了!”
婦人舀起一瓢熱水潑進床底,幸而灑在湛謙衣服上,腹部鑽心的燙蔓延開,婦人将他藏身的床榻一劍劈開,兇惡的真氣穿透燙得幾乎失去知覺的腹部,湛謙滿口鮮血,眼前天旋地轉,木闆、碎片割傷了暴露在外的臉和手,他顧不上了。
婦人俯身,兩指掰住湛謙的下巴,雖然臉色凄慘,但晃曜如清冷珠玉的相貌比潛伏刺客的身份還要危險。
婦人瞧着,在她閱見的男兒中,如此英朗且翩然,恍如多年前也曾見過的,她拎起湛謙,手指順着濺血的襟領摸上脖頸,細膩微汗,一路滑到前胸,湛謙攔住這隻手,臉色近乎透明,郁憤地盯着她。
婦人勾唇,不悅地扇他一巴掌,下手不留情,立刻帶紅半面。
湛謙莫說還手,連話都講不出,肚子上疼得他大汗淋漓。
幸而屋内的響動足以令許慕臻辨清湛謙的位置,他從窗戶翻身躍出,連殺兩侍衛,搶在正往屋子去的霜磬之前破門而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