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底寒冽,一個七八歲的女童,身着雪裡金滾花狸毛羅襦,從一架裝載無數齒輪、機弩和看不明白的裝置的機關樓高台走下來,吃力地抱上個快兩歲的嬰孩,比着食指對宇成“噓”了一聲,“這裡距地面不遠,會被聽到。”
她香暖稚嫩,比博士家的張螢台更加玉雪冰純,可她的神态有種非尋常兒童的鎮定明睿。常卿把她懷裡的嬰孩接過來,孩子見抱自己的換了人,不樂意地叫“姊姊”。
張阿爺苦笑一聲,“承蒙娘子搭救,娘子今日如何?”
女童面露憂色,為難地道一聲“還好”。
張阿爺了然點頭,神态蒼老頹唐,女童繼續說:“阿娘令我操控青銅戰俑應對上面的人。”她沒有理會哭鬧的弟弟,提起一盞紅燈籠走了。
石室大小嵌套,各處精微構造都有其玄妙用途,宇成被盛婆婆三番兩次地提醒“不要亂碰”,變動一下,石室和所聯結的地上居室便生扭轉。除了早慧的女童,四隻木俑忙碌地穿梭維持機關,常卿向餘人使了眼色,帶許慕臻去了間空空蕩蕩的石室,“該我踐諾了,許慕臻,除了令堂,師娘也想見你。”
他按固定的程式調對機關,許慕臻和他之間降下一堵牆壁,石室居然整體移動,許慕臻差點沒站穩,腳下機關骨碌碌地響,四面牆壁的石塊顔色變成四模四樣,但聲音和動靜都停止了。
在常卿消失的那面牆壁,通聯了一條窄道,一隻木偶滑行到許慕臻面前,從針腳粗劣的衣衫下那根木頭身體裡傳出虛弱女子的語聲:“跟我來。”
“你是容夫人?柳五也在嗎?”許慕臻邊走邊問。
木偶發出虛顫顫的笑,“我是柳五,也是容夫人。家中排行第五,全名叫做柳五娘,當日進飲牛津,我陪着容哥,所以女扮男裝。”她的一言解開許慕臻終日來的疑惑,她所謂的“容哥”就是師父容赦。
“容哥屢屢提起你,你說,喜歡我做的點心。”
聲音是從木偶身上傳來,許慕臻看去,木樁畫了臉譜才看着像人偶,可畫技塗色如出自三歲孩童,看得很是糟心,明明可以不畫,但還是費功夫畫得浮誇難看,彰顯一種獨特品味。
“我最喜歡做點心,可惜容哥和潇凡都不喜甜食······等我好些,做給你吃。”
許慕臻聽着這話,心頭觸動,他還記得那些精緻可口的點心,曾伴随他晨練的時光。
木偶聲音變了,“娘親,我愛吃的。”
聲音又變成柳五娘,“可你明明說‘不要做了’‘你不喜歡’······”
木偶傳來克制的啜泣聲,然後聲音遠至微不可聞。原來木偶也可通訊傳音。
柳五娘連說話都這麼氣弱喑啞,懂事的女兒不忍她操勞才這樣說,但對久病的人來說,她強自支撐的一番美意換來的是憂愁拒絕,反而敗了她的興緻,加重病體的煎熬。
許慕臻其實沒那麼喜歡甜點,最初驚奇于未見,羨慕師父擁有的情意。單論吃食,他喜歡肉。女子總喜歡那些虛有其表又不飽腹的東西,小容正如此,說是飯一口都吃不下了,一錯眼又拈起漢宮棋金乳酥,小嘴咂巴得滋滋有味。
“你最喜歡哪樣?”
“都好吃,要說的話水晶龍鳳糕。”他說了小容最愛的。
柳五娘短促地笑了笑,“你跟着木俑,它會引你見令堂。”
随後無論許慕臻再問什麼,木偶裡都沉寂無言。
臉蛋花裡胡哨的木偶用木頭手指輸入機關密鑰,盡頭的牆壁上收,現出一間陳設齊備的居室,寝床放下了帷幔。許慕臻走近了,試探地撩開。
是燕九嶺。
他仿佛溺水掙紮,又抓住了岸邊濕黏的泥土;他仿佛溯洄星流,踩過滾燙熔岩的焰河。
他仿佛走了很久很久,才抓獲重逢一面的幸福。
她安然熟睡,面色豐潤晴晏。
“阿娘,阿娘,醒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