歡樂并不能互相感染,悲傷卻能。
同一片天幕下,林間枯坐的人,眼底青黑如淤灘生的青苔和泥藻。
從趙如意講了那些話以後,他就成了苦行僧,不吃不睡,累了坐下,腦子裡的念頭一打起來就熱氣騰騰地暴走幾裡地。謝翩等人早就找不到他了。
期間,三匹覓食的狼想要撕碎他,他忘了怎麼發瘋地打了一場,三匹狼倒下了,他也渾身挂彩。
可胸口悶得像大鐘扣地,不能透進一絲快活氣兒,隻能由着胡思亂想甚于狼口,把他的心也撕碎。
王曜一把背上的駝峰摘下來,他脊背挺直後個子奇高,這樣的身材很容易給人留下印象,但他不怕了,他把人皮面具也摘掉了。
他與許慕臻十丈之隔,眼前毫無鬥志的對手,讓他爆出一陣辛辣的諷刺:“窩囊廢,看看你什麼層次的人,也配搶我的位置?今天我送你上西天!”
許慕臻好像全無所聞。
王曜一淩空雙飛踢,砸拳蓄力,勾拳打到許慕臻臉前,他好像才回過神,很淡漠地問了句,“許玉薤?”
許玉薤不知情由,隻道許慕臻輕視他,更加怒火中燒。離得近了,他看清許慕臻身上的傷,上衣背後都撕出流蘇了,暗紅的血肉裸露着,像是動物爪牙鈎爛的傷口。
——許慕臻被消耗過!那自己的赢面更大。
這場是許玉薤的背水一戰!
仇由死了,他無法以假冒的身份繼續參加天選,但許慕臻死了的話,許愚還不能接飲牛津的擔子,他就有希望回歸主位。許玉薤抓緊這遊絲一線的可能,蠱惑自己掃清障礙,盲目地屏蔽局勢,也許正因為意識到自己滿盤皆輸,才以性命押注。
比起流放的非人折磨,這些不值一提,他曆盡萬難回來,不成功便成仁。
許玉薤捂住口鼻,撒出大量迷藥,這原是情事助興的虎狼藥,因能令人四肢酸軟、神志昏昏,被許玉薤用來對付真正的王曜一,此時梅開二度對付許慕臻。
許慕臻呼吸一停,後退躲避,雙臂格擋,轉身鞭拳,潛閃之後抓肩擊腹。許玉薤雙腿前蹬,返身倒立觸地彈遠。許慕臻右彈拳打臉,許玉薤連續拍擋且推掌,轉身後踹。高強度的身體對抗加速血液流動,藥效發作更快,二十招之後許慕臻的腳步踉踉跄跄。
許玉薤哪肯放松,蹬樹旋風踢,許慕臻縱然想躲,身體不聽使喚,被他連續踏中後心。一株歪枝攔住許慕臻的腰,才沒讓他飛出更遠,但許玉薤已經追上來,雙手撐地,倒挂蹬腿。許慕臻頭上挨了重重一踢,意識不大清楚,身體瘋狂地打擺子,就在原地抽搐起來。
沒等許玉薤再出殺招,趙如意甩鞭打來,鞭梢帶起淋淋泥水,許玉薤伸手護臉,鞭子又強硬地甩過枝桠草葉,掀起一片濕泥的簾幕。
簾幕落下,許玉薤仇恨地盯着她。
“不要臉的女人,隻知道趨炎附勢,你是不是張過腿了?”
趙如意半天才明白是什麼意思,反诘道:“你讨好我父親在先,和蕭黛瑰分手,登門跟我家提聯姻,憑什麼怪到我頭上?”
印象中的許玉薤高俊傲岸,即使受教主和八長老的冷落也不會動辄變色,更沒說過粗鄙至此的穢言,她幾乎認不出這個人的本性了。
“許玉薤,你的骨氣呢?做不成少主,你就不當人了嗎?”
“我一朝失勢,你跟豐隆怎麼對我的?當初你有多不害臊地想嫁我,現在就有多讨好這乞索兒!”
“我現在要殺他,你識相的就躲開!男人間的公平對決,憑本事憑天命,他不配做飲牛津少主!”
趙如願秀手一指,“我親眼見你撒了藥,公平何在?”
許玉薤唇角斜勾,“撒藥不算本事,中藥的算?我堂堂正正跟他過手撒的,他躲不開,是他技不如人!飲牛津有專修暗殺的神砂門,手段比我黑得多,每屆天選,神砂門徒人數僅次于黃老越女,你說這不公平?何為公平?”
他指着心髒,沉聲追問:“有人一文不名,有人生而富貴,王侯将相甯有種乎?這公不公平!”
命運的安排強勢難違,從不問人的意願。
“把我從生身父母家領養過來,取個酒名,我何嘗不明白自己是那人表深情的道具。哼,如果許慕臻沒有出現,這一切我看在報償的份上,甘心受了。你怎麼不去問天穹上那個人要公平?他明明有兒子,還來消遣我!折辱我!害我贻笑大方!”
趙如意急道:“你要讨說法就該找教主,他吃了那麼多苦,又該找誰算?”
許玉薤似一條毒蛇,不帶感情地看她,“他吃什麼苦了?”
“修煉之苦?孤獨之苦?那也算?我沒受過嗎?”眼神像要在趙如意身上鑽個深洞,“你沒受過嗎?蕭黛瑰,蕭鶴随,誰沒受過?”
他雙臂一展,包羅起芸芸衆生,“吃同樣的苦,能求得他那樣結果的有幾人?你以為我差在不能吃苦?可笑,真是那樣我服他。”
趙如意無話反駁。
他二人與雲将、馮異年歲相仿,四人在飲牛津一起長大。即使許玉薤的地位高一些,最開始他們也沒有尊卑顧念,讀書的時候一起翹課,闖禍的時候互相串口供。
直到列缺長老慘死。
蕭黛瑰一夕之間變得謹言慎行,但另外三個還會陪她難過、哄她開心。許玉薤向她告白,他們就秘密地戀愛了,趙如意和蕭鶴随幫他兩人打掩護。但他們又斷崖式的分手了,對如意鶴随都沒有解釋。從那之後,四人的關系像塗了一道防水油層,密而不親。
蕭黛瑰率先當上雲将長老,蕭鶴随成為馮異長老,此後許玉薤向豐隆請求聯姻。四種人生在各自不同的道路上分明。
意識散漫,卻又足以明白他們的對話。許慕臻突然大笑,但笑聲聽起來卻比荒山窮途的獸哭更蒼涼。
許慕臻原先隻道自己太難,現在看是人人都難,生若是不盡的痛苦,又何必執着于生。他搖搖晃晃地撞過去,揪住許玉薤的黼領。許玉薤料想不到他力氣仍大得驚人,被他拖拽到泥潭裡,污了全身。
“好哇,一起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