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條黃狗,撿來的,從小愛搖尾巴。貧苦的村莊家家有醜模醜樣的土狗,就像遍地生的狗尾巴草,命賤,好活,看久了也可愛。
招弟自打出生就沒見過一個太平的家,耶耶打阿娘,耶耶打大姊,耶耶打她,耶耶打狗。
挨打的女人們蔫頭巴腦地噤了聲,以最大程度的服從換取這個家給的一口飯,雖則飯還是她們自己做的,但主宰權不在她們手裡。
每次打架都讓招弟畏縮無措,她一哭二求三勸解,巴巴讨好,無甚大用。忘了從什麼時候起,她更習慣躲出去,蹲在門檻下,和黃狗眼對眼。
狗叫白黃黃。
招弟的眼淚隻有白黃黃看得到,當她崩潰地埋下頭去,白黃黃焦急地繞着她,招弟抱住它,它很安分地被她倚靠,用鼻子蹭她濕乎乎的臉。它是聽話的玩具、夥伴、朋友,是唯一會對招弟展露感情的——家人。
窮山窩窩,人常常吃不飽,更沒有什麼分給狗。白黃黃天天吃剩飯潲水,開飯時仍會尾巴翹得卷卷的。不過自從它有了和招弟的秘密,招弟常從自己口裡省點喂它。
農忙時白黃黃攆雞趕鳥;耶耶醉酒發瘋打人,白黃黃挺身吠叫,阻止他打招弟:為此,這條英勇的黃狗落下許多傷疤。
但隻要招弟笑一笑,到溪水邊洗衣服帶上它,到田地幹活帶上它,它都快快樂樂地跟上去,咬咬路邊的花兒草兒,圍着招弟腳邊蹦蹦跳跳。
耶耶看白家出了“亂臣賊子”,白黃黃大逆不道,它竟然聽從招弟!他又一次喝得醉醺醺,想起此事,孰不可忍?
他掄起鋤頭,把狗的兩條後腿截斷,看上去成了半隻狗。
招弟大喊,她從不敢這樣撕心裂肺地喊,可這次她實在忍不住。
鋤頭也差點砍到招弟身上,阿娘、大姊攀住耶耶一左一右的胳膊,三妹匍匐在耶耶腳邊求情。
半隻白黃黃在布團裡躺了半天,在招弟的以淚洗面中永遠停止了呼吸。它受傷後,招弟不敢挪動它,怕引起它劇烈的疼痛,但現在它不怕了,它又能被抱進懷裡了。
招弟用布團裹着它的屍體,走到溪邊,走到田壟,走到它愛搖尾巴的地方。
白黃黃喜歡的地方,風光秀麗,但刀子在剜割招弟的心。這麼好的地方,白黃黃再也看不見了;白黃黃死了,憑什麼這些地方還沒事似的美麗?
這世界的每個鐘點每個刹那都更腐爛發臭,讓人受夠了。
快晚飯時,耶耶揩了揩鼻涕,問:“狗沒死?”
“死了。”大姊代為回答。
“肉炖了,給我下酒。”
阿娘把半隻死狗刨出來,白黃黃與蔥姜蒜末合葬,獻祭了兇手的五髒廟。
世界上所有人立即忘掉一隻狗,唯獨一人永遠記住這隻狗。
招弟不想再待在家裡了,她常常遙望遠方,展翅翺翔的鳥兒翻越山村,被四面圍欄的山嚴密禁閉。白黃黃離世後,她生出莫大勇氣,哪怕流徙荒野,葬死于風,也比被鐵鍊鉗制、棍棒脅迫的活強百倍千倍。
為自由而死,與天地間生而賦靈的萬物一同,我死而後生!
招弟偷偷在襖子裡藏蒸餅,腰間縫制布袋裝剛收的梨子,幸好正值寒秋,山人襖子臃腫,可掩蓋她的企圖與準備。她還準備了一把短刀,原想趁夜黑爺娘熟睡時逃跑,但上天還給她們設立了意想不到的考驗。
三妹的丈夫鬧事,砍傷了一歲的弟弟,血流不止,爺娘立即慌了,一面止血,一面扯破嗓子叫招弟請巫醫。
招弟逮住空隙對大姊耳語,“你先走,跑出村子,找個隐蔽地方等我。”
阿娘驚叫慘呼,耶耶用鋤頭追着兇手打。引弟請來巫醫,因為業已太晚,診費翻四番,耶耶咬牙應了。
巫醫瞧着重傷的小兒,搖頭,“娃子氣快斷了。”
“這不能,您再看看。”
巫醫不高興,覺得這家沒禮貌還不信自己的醫術,撚了撚上翹的胡須,拖長聲問:“家裡死過人?丢過人?”
耶耶馬上回道:“沒有”他答完卻猶豫,“沖到孩子了?”
巫醫桀桀怪笑,“我看你兩口子命裡無子,該是哪個孩子命裡有弟兄,帶了小的來,那孩子一走,這個也待不住,回天上重新投胎了。”
“郎中發發慈悲,你看是她帶來的弟弟麼。”耶耶扯住招弟,推到巫醫跟前。
“看不了,老白,準備後事吧。”
“求您再給看看,來句準話。婆子,倒水去,沒眼見的笨貨。”耶耶一路跟着巫醫,“她叫招弟,還有一個——喊你大姊過來——還一個念弟,是她倆帶的小的嗎?”
巫醫厭煩:“她倆在跟前不管用,說明不是她倆帶的,找丢的去,死了的也沒法子喽!不過你這閨女,”他眯眼露出奸讒相,“腰細屁股大,宜男相,将來能生兒子。”
他伸出皴裂的莊稼人的手,“我說太多啦,洩露天機,看在咱們祖祖輩輩老鄉親的份上,你再添點。”
“沒有了,真的,給的夠多了。”
巫醫一聽,馬上撒腿而去,“往後你可别找我。”
弟弟在阿娘懷裡斷了最後一口氣,血在包裹他的被子裡汪洋似的彌漫。三妹的丈夫跑了,屋裡隻有寥落的一家三口。
耶耶兩眼直勾勾的,不時叫招弟拿這放那,招弟走來走去,他那雙眼就寸步不離地貼着。
女兒長大了,雖然青澀但姣好秀嫩,巫醫的話在他心頭紮了根。
這個女兒能生兒子!
與其讓肥水流進外人田地,為啥不先幫娘家傳宗接代?
招弟再走過來時,男人将她雙手折在背後,抱進自己懷中。招弟以為要挨打,連聲認錯,她要僞裝下去伺機逃跑,可褲帶一松,襖子裡鑽進一隻粗砺的大手。男人摸到蒸餅和梨,立刻将她踹翻在地,“偷糧食!老子瞎了眼養你這麼個白眼狼!”
他随手抄起鋤頭往她身上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