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起,霧水未晞的稻田漉濕布衫,踏過的土地把腳底闆浸得冰涼。
田壟上的活兒得從清早開始動手,她才能趕上吃飯。回家晚了,不會有人留飯,竈台上難能剩下東西,勞累一天還得餓肚子。
春種秋收,農家依二十四節氣緊湊地安排生産,歲末除去租賦稅貢也才僅夠全家口糧。茅屋外擇菜剝豆的婦人,皮膚黝黃,魚目空洞,挺着孕肚操勞,仍要挨丈夫的打、翁婦的罵。
女子就像泥土地的馬和牛,日行千裡、耕作且産牛奶,母親生了三個女兒,又當上不會下蛋的雞。
鄉野女子,牲畜一生。
因為母親快要生産,白念弟承擔了越來越多的農活,兩個妹妹還手不能提,隻是吃白飯的家夥什。
鄰居抱着自家大孫子曬太陽,曬那根硌人的命根子,好似多長一截肉擡高了門第,穩固了光榮,就後半生不用下地幹活了。
每當此時,母親的丈夫——那個在家耀武揚威的帝王,窩囊的撸頭發,斜睨妻子的眼色說不盡的鄙夷,關上家門,借酒勁懲罰他的奴隸。
母親望向田壟與丈夫的眼珠,跟那頭牛越來越像,渾濁、空無、怯懦。生活四面壓迫,母親想活下去,隻能把氣撒在賠錢貨上。
念弟頭一個挨打,活幹不好、飯吃太多、教不好妹妹······隻有撒氣時,母親才扯着哭腔倒出委屈,新生的又是女兒,連生四個女兒把她賢妻的名聲都搞臭了。
生育如賭,哪怕窮得活人喂不飽,也得生生不息!
而賭的風險畢竟難測,再押兩次也還是錯,白家從四女求弟升華為六女,着實叫村子裡看夠笑話。
興許六是吉利數,六六大順,否極泰來,弟弟駕到。生産時漫天祥雲,日月失輝,有如帝子降兮北渚。
念弟以為他們得償所願,自己也能過點好日子。
她想岔了。
父母待弟弟是真好,從未見過的開了眼界的好,但與她無關。與六姊妹無關。
二妹招弟狗子一樣聽話,誰罵都不做聲,跟姊姊一起下地哐哐幹活,父親仍不滿意,他嫌家裡張嘴吃飯的太多了。
三妹最早出嫁,同村喜歡半大的女孩子,太小他照顧不了,三妹簡直生來就是為做他婆姨的。念弟記得那天,父親很高興,破天荒吃醉了酒沒打人,母親感動哭了。
小小的人在家裡不占多大地方,驟然離去,家裡竟空出老大地方。連同日暮的籬笆園、粗砺的井台,都缺人站在那兒。
四妹交給牙儈,換回一大袋銅闆。五妹跟着别人上工。六妹當了童養媳。
一頭頭小牛犢牽往别家,牽向天涯。
念弟以為她和二妹能待在家裡,因為她們有用途,父母對她們多一些需要,她們像大人一樣洗衣服、做飯、下地,技藝十分熟練。
不久,說媒的來了。念弟發現父母對她們的需要,還是不及對錢的需要。
沈家重金求子,也是同一個心願。
念弟從母親身上看過去,從焦黃大地上看過去,從還在耕地的黃牛頹老的脊背看過去,原來她們的命運隻是不斷重複而已。
忍耐,順從,做一個毫無尊嚴的奴隸,如此一生。
一眼望得到頭,也一眼望不到頭——光是瞭望就可以上吊了。
外面高低比家裡強吧?未必。她明白。
“女娃娃遲早得嫁人,潑出去的水,撐不得門面。”
“我養你們這麼大,你們不該報答報答我嗎?”
念弟日複一日聽這些話,把剝好的豆子往盆裡一扔,麻鞋在腳上踩得呱嗒響。那人看出她賭氣,拽散了她的頭發,拖到院裡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