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蘊之那時聽是聽了,想的卻沒趙嬷嬷那麼多。
她隻是覺得自己無論如何也不要敗下陣來,強撐着搖搖欲墜的體面。
許多次咬牙硬撐的時候,也不是沒想過要和裴彧開口。但每當她生出這樣的想法,就會不可控地想起成婚那晚,裴彧所說的話。
在他淡漠的眼神裡,那股本就不強烈的勇氣就這麼熄滅下去。
三年過去,她早已不是當初那個會因為一點小事,偷偷流眼淚的小娘子了。
她撚了撚指尖染上的一點赤色墨痕,用帕子輕輕拭去。眸光靜如止水,溫婉的弧度中帶着些不留情面的鋒芒。
有些事不計較,是因為旁人對她的感情本就不是她可以操控的。父母之愛尚且不能強求,更何況是夫妻之情。
但還有些事,隻是尚未到計較的時候。
宮宴過後便是圍獵,她還有得忙。且給那些閑來閑去的娘娘們找些事做,以免生事,惹她煩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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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還是不肯開口麼?”
龍骧府地下暗牢中走出一道颀長身影,在聽到聲音的時候漫不經心擡眼,露出一張冰冷似寒玉的面容。
“是個硬骨頭。怎麼,殿下急了?”
鎮國公世子陸珣,其母是陛下嫡親的小妹慶德長公主,如今執掌皇家親衛龍骧府,年紀輕輕便已身居高位,是多少人可望而不可即的存在。
“真正該急的,恐怕另有其人。”
裴彧擡手,按在陸珣的肩頭:“我那三弟昨日宴請,滋味如何?”
“好酒,好肉,”陸珣将他的手拉下來:“尋常宴飲,無甚滋味。”
不久前,龍骧使在青州的據點截獲了一批來路不明的火器。順藤摸瓜一路查下去,竟查到了青州司馬身上。此人是平宣二年進士,曾拜入兵部尚書邱彤門下,而這邱彤,乃是康王生母,麗妃娘娘的表親。
此事查得隐秘,不曾驚動京中,但顯然也走漏了些風聲。龍骧府還未查探出什麼,便有人坐不住了。
“青州沿海,又與兖州、揚州臨近,早有倭寇侵擾。”
裴彧點了點沙盤上的小旗幟:“你看這批火器被截獲的地點,還有年初接連幾次山匪劫掠過的方位。”
陸珣:“你是說……”
這幾個地點,恰好都在現今正在修建的永昌運河的第三段,永安渠上。
“倘若抓不出幕後主使,不如從目的上下手,究其根本。”
裴彧垂眸,收回指尖:“問問他,目的究竟在永安渠,在工部,還是……東宮。”
“有區别嗎?”
陸珣輕笑一聲:“知曉了。”
他領命而去。
“嘭——”
屋外傳來一聲重物墜地的悶響,緊接着便是連聲的埋怨:“這麼多書都被你摔散了,哎!看司簿怎麼罰你!”
“還不是這些東西,又多又沉!”
“發生何事?”
裴彧敲了敲窗,随侍秋朔快步從門外進來,回禀道:“龍骧府有監察之權,查封了幾個書肆,其中有些……”
“如何?”裴彧蹙眉:“莫要吞吞吐吐。”
“有些危害大周安甯的書冊。”
秋朔跟着裴彧的時間長,但其實年歲不大,說完,那張讓人難以記憶深刻的臉上也紅了紅。
危害大周安甯?嚴重至此?
難不成有什麼反賊寫了些煽動民心的東西——
裴彧:“取來。”
“殿下,這……”
“殿下吩咐,你聽令就是。”
另一個侍從夏松不滿道:“屬下去取。”
不過片刻,方才散落在院外的書籍便被取來,放在了裴彧面前。
裴彧大緻掃過一眼,瞧不出有什麼出奇,随手從其中抽出一本,翻開。
“好人,饒了人家罷!好歹扶一扶腰身,莫叫人遭風吹雨打……”
風吹雨打,與腰有什麼相關?
“……哥哥喲,奴家好生歡喜,昨夜磨至深更,今兒你又來,可不叫奴家心癢難耐……”
裴彧面色一僵。
“話說這鄭二郎一介白丁,因何讓堂堂龍虎幫大當家何娘子魂牽夢萦?且看他手口并用,連連探入,直叫那曲徑生香,好不——”
……
“啪”地一聲,手中的書冊被用力合上。
捏住書脊的指骨隐隐發白,帶有薄繭的指尖按壓在書面上,像是要将其鑿穿。
鑿穿……他又想到方才一閃而過的某些詞彙和場景,裴彧的唇瓣緊緊抿住,目光定定地落在眼前着一大桌書籍上。
大膽粗俗的句子後,甚至還畫着簡單粗略的小人,兩人交疊,姿勢,姿勢……
夏松見狀,怒道:“殿下,可是這其中有什麼反賊之言!屬下這就去抓住賊人,将這些腌臜東西一把火燒了幹淨!”
他跟在殿下身邊十餘年,從未見過殿下這番神色,想來書中定然有些駭人之物,他咬緊了牙根,當即便要出發。
“站住。”
“殿下?”夏松不解。
屋中一時靜了片刻,茶煙遊絲忽散,消失在半空中。
裴彧:“将這些大逆不道的書,都收起來。”
“送入廣明殿,不準叫任何人知曉。”
他背過手,緊了緊:“……孤要嚴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