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渥丹見老弟不回答,笑了笑,眼神輕佻:“老弟啊,之前靠賣穿烤的雞為生,沒想到有一天,自己也會被串成篩子吧?”
老弟臉色煞白,冷汗順着額角滑落。
晏邦彥甩了甩手裡的銅币錢,黃澄澄的圓片在昏暗的光線下反射出微光。
他眼見帶刺的石壁越來越近,似要把他們幾個人捅個對穿,他将破軍星抵在帶刺的石壁上支撐着,讓其減慢石壁的移動,似在思索着什麼。
姜渥丹見狀,想到他是想抛銅錢決定進哪道門,她立刻阻止:“别這樣做。”
晏邦彥挑眉:“為什麼?”
“概率是個好東西,但人在絕境之時,若隻靠概率,不思考應對方法,那不過是自欺欺人,往往會奔赴最絕望的困境,當然——歐皇除外。”
“歐皇是什麼?哪朝的某個皇帝嗎?”晏邦彥已經習慣她胡言亂語了。
她不回答,低聲對他道:“這八道門對應的應該是奇門遁甲的八門。”
破軍星也快抵不住這重牆了。
姜渥丹話音剛落,石尖刺猛地收緊,幾乎要鑽進老弟的眼珠。
老弟終于繃不住,驚叫出聲:“我說!我說!是那道門!”
他手指顫抖地指向“生門”。
姜渥丹看着晏邦彥擡步便要往那門走,連忙扯住他。
“不是吧?你真信他啊?”她皺眉道,眼裡滿是不解。
她轉身看向老弟,輕輕一笑:“這位仁兄,你敢先進去嗎?”
老弟嘴唇哆嗦了一下,随即挺起胸膛,努力表現得不慌不忙:“有……有什麼不敢!”
“那就去啊。”姜渥丹悠然指向“生門”。
老弟硬着頭皮朝那門走去,步伐僵硬,盡管挺胸擡頭,但仍是一瘸一拐,看起來格外抽象。
姜渥丹雙手抱胸,靜靜地看着他把半隻腳踏進去,眉頭微微蹙起,顯然已然不耐煩。
“進去啊。”
她本就習慣了這樣淩厲的神色。
她原來的臉是眉壓眼加上下三白,連沒有表情的時候都會給人威壓,姜未晞這張臉屬實還是太溫婉了些。
——但若溫婉換來的是被人欺負,那她甯可不要。
老弟的腳停在門檻上,遲遲不動,臉上的恐懼幾乎要溢出來。
姜渥丹冷哼一聲:“别騙我們了。你敢指着這道門,卻不敢進去,這不正好說明問題嗎?”
她目光一轉,落在另一道門上——“死門”。
“晏邦彥。”
被突然點名,晏邦彥微微一怔,側眸看她:“作甚?”
姜渥丹勾了勾嘴角,目光堅定:“跟我走,去那道門。”
她指向的是八門中最窄的一扇,嵌滿白骨,幽深得像張擇人而噬的血盆大口。
“好。”
晏邦彥沒有任何遲疑,直接邁步向前。
姜渥丹怔了怔,快步跟上,走到他身旁,低聲問道:“那可是看着最陰森恐怖的一扇門耶,你就不猶豫猶豫?”
晏邦彥目視前方,淡然開口:“我相信你。”
姜渥丹頓時愣住,狐疑地盯着他:“你不是不相信我嗎?”
就在此刻,兩人都沒想到——那一直瘸瘸跛跛的老弟,竟在這一刻腿腳生風。
在帶刺的石壁即将合攏的刹那,老弟猛地暴起,迅雷不及掩耳地拽住姜渥丹的手腕,拼盡全力往“生門”拖去!
猝不及防之下,姜渥丹腳下一滞,整個人被扯得一個踉跄,與老弟一通撲進“生門”。
“渥丹!”晏邦彥眼神驟冷,立刻伸手去抓,指尖幾乎碰到她的衣袖,卻隻撕下了一片破裂的布料。
那布料在半空中翻飛,如折翼的蝶,飄然墜落,被石壁的刺給刺穿了。
“唰砰——咚!!”所有門都被帶刺的石壁堵上了。
經此一役,姜渥丹的右腿——又雙叒叕裂裂裂開來了!!!
她倚靠在石壁上,血汩汩湧出,也染濕了撫着腿的掌心。
她緩緩擡眼,盯着那個昂首挺胸站立着的男人,嘴角勾起一抹輕蔑的弧度:“沒想到啊,你這跛子居然是裝的。”
老弟倒是坦然,一改先前畏畏縮縮的模樣,笑得從容而戲谑:“那可不,我們鬼市的人的謀生之道啊,就是到處騙人,但這久而久之啊,也把自己給騙了,連我自己都覺得我真是一介平庸一生、賣燒雞鋪跛子老闆了。”
姜渥丹嗤笑一聲,語氣不緊不慢:“咦,難道不是嗎?”
老弟眼底的笑意微微一滞,随即又悠然自得地歎了口氣:“丫頭片子,你這張臉倒是真生得好看,嘴巴卻不怎麼讨喜。放心吧,等我把你帶回去,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用銀針一針針把你的嘴縫上,嘻嘻嘻……再慢慢賞玩!”
“做你的春秋大夢吧……”姜渥丹冷笑,眼神依舊帶着譏诮,可話音未落,她的呼吸卻忽然一滞,腦子像是被浸入了一汪濃霧之中,意識開始模糊不清。
怎麼回事?
她的指尖微微顫抖,周圍的景象開始扭曲。
視線仿佛被一層厚重的水幕遮蓋,心口隐隐發緊,血液流淌的聲音在耳蝸中放大,仿佛有無數小鼓在腦海裡亂敲。
她試圖站穩,可四肢像是被抽去了力氣,連擡起手都變得遲緩。
——毒?
姜渥丹心頭一凜,蓦地想起什麼,目光驟冷地盯向老弟:“你……在動手之前就……下了毒?”
意識朦胧中——她眼中的石壁微微震動,一塊塊青灰色的岩石從牆面剝落,墜入虛空,卻在頃刻之間倒轉重組,嵌合拼接。
須臾,碎裂的牆壁在她眼前重塑。光影傾頹,卻幻化出一座古老的戲台,台柱斑駁,紅漆剝落。
她看見有人在台上起舞,衣袖翩然。
他身着黑紅玄衣,戴着猙獰面具中露出他凹陷的疲憊的眼,宛如镂刻出的幽洞。
他舞步沉緩,踝骨瘦削得像風一吹就會折斷。他的身形并不魁偉,甚至透着一絲未褪去的稚嫩,似乎也還是個尚未長成的少年。
随着他足尖叩擊,回音幽幽,貫入耳骨。
姜渥丹耳膜生痛,連忙側頭,才驚覺那戲台原來是一面巨大的祭鼓,它以羊皮繃緊,以青銅鑄骨架。
沉悶、低沉……少年舞蹈奏響的,是不容置疑的戰歌。
這是姜未晞的記憶……姜渥丹靜靜觀賞着,突然意識到。
“天降降,暮藹藹——”
暗色的天幕下,太蔔令與巫師站立在戲台兩側頌着不知名的祭歌,他們衣袍曳地,紫绶拖在血紅的幕布上,像被鮮血浸染過。
他們手中的巫鈴輕搖,骨玉碰撞,發出簌簌低鳴,似夜風翻動千年前的殘卷。
戌時迄子時了,夜色深沉,風卷雲湧。終于,他們齊聲高唱——
“天佑大穆——”
悠長的頌詞仍在回蕩。
祭典至此落幕。
可台上的少年卻未曾停歇。他的身影仍在劇烈地起伏、旋轉,汗水淋漓,順着脖頸滑落,浸透玄色的衣袍。
此時,暴雨落下,電閃雷鳴。
少年的腳血淋淋的,早已把羊皮鼓淋了個透。
暴雨傾盆而下,砸在戲台上,也砸在那瘦削少年的身上。
他的目光淩厲,漠然地掃向台下。
雨霧氤氲中,姜渥丹隐約看見台下衆人的輪廓,他們肅穆伫立,目不轉睛地望着戲台——其中一人端坐正中,龍袍加身,雍容華貴,在雨幕中若隐若現。
那人輕輕鼓掌,神情意味深長,唇角浮現一絲模糊不清的笑意。
“不愧是七弟。”皇帝看着少年,語氣悠然,竟似帶着幾分懷念,“連舞姿都像極了你的母親。”
少年沉默片刻,旋即斂眸,微微一躬身,聲音透着淡淡的疏離:“蒙陛下垂愛。”
又是一道驚雷炸裂天地,光影翻湧之間,少年蓦地伸手,将臉上的傩面狠狠摘下,随手抛落在濕漉漉的羊皮上。
他擡手抹去臉上的雨水,眉目終于在天雷的映照下清晰浮現。
他陰柔的五官隐匿于黑暗的戲台上,唯獨那雙眼,在風雨交加的夜裡,燃着攝人的光。姜渥丹讀懂了——那是無極的恨意湧出。
姜渥丹茫然地望着台上的少年。
直覺告訴自己,這一幕并非僅是姜未晞看過的一場普通祭祀,而捎帶着未曾被言說的因果糾纏。
似乎所有的一切都在此刻掙脫枷鎖,在她腦中幽冥回響,但——卻仍然解釋不了什麼前因後果。
姜渥丹感覺姜未晞張了張嘴,嗓子欲要封住了,但聲音還是從喉間漏了出來——
姜未晞說:“怎麼是你?”
意識恍惚之間,姜渥丹猛然一顫,眼前的景象再次破碎。
戲台、少年、雷雨……仿佛皆是虛妄。
現實翻湧而來,沉重的石壁重新映入視線,潮濕冰冷的氣息包裹住她的四肢。
耳畔響起一聲輕笑,熟悉又陌生。